重返暗夜

罗贝托·波拉尼奥

第一章 雪

我把毕业文凭交给父亲时,老人家激动得老泪纵横。我想我的青春期也就到此为止了。

普尔塔科夫,他骨子里是个斯大林主义者(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事,因为要是斯大林还活着,他肯定会老死在西伯利亚的),他怀念旧时代。我刚好相反,适应了新形势,决心攒点钱,如今这是有可能的事情,有了钱我可以彻底离开莫斯科,去闯荡世界,看看欧洲,然后是非洲,虽说我那时已经三十多岁,到了对世界该有更深了解的年纪,却还是把非洲想象成冒险家的乐园,想象成无边的土地,想象成一本新的故事书,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幸福生活,找到自我,就像1973年时我们这些圣地亚哥小子们说的那样。

朋友,这话说得多么简明扼要,又多么冰冷啊!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她是俄罗斯人,我是智利人,我觉得天塌地陷了,立刻就痛哭起来。我常常会回想起那个痛哭流涕的下午,以及那个下午如何改变了我的生活。我解释不清楚,只感觉自己像个孩子,第一次觉得莫斯科这么冷,冷得让人受不了。

她告诉我她恋爱了,后来还哭了,为我难过或者是为她自己高兴,我不得而知。我用西班牙语说:走你的吧,婊子!她哈哈笑了,往常也是这样,我一说西班牙语她就笑。我也笑了。我俩喝了一瓶伏特加就分手了。后来,我意识到在这座德国城市里我已无事可做,于是就来到了巴塞罗那。

如今我在一所私立学校当体操老师。生活过得不糟,找妓女睡觉,常光顾两家酒吧,有自己的圈子,就像他们描述的那样。但是有时,尤其是在深夜,我会想念俄罗斯,想念莫斯科。这里是不错的,但跟莫斯科不一样,如果你非要问我,我还真说不出来究竟在想念什么。仅仅是因为活着而感到高兴吗?我不知道。过几天,我要坐飞机回智利去了。

第三章 威廉·伯恩斯

我想起窗外那个向内张望的男人,想起他的目光,现在我承认了心中的恐惧,想起他失去狗的时刻,想起他在商店尽头看报纸的样子。我还想起了前一天的阳光,照进商店里的阳光,想起从我杀害他的房间向外看到的拱廊里的光。

第四章 警探们

“聊聊吧,路还长着呢。1973年咱们把什么人杀了?”

“这个国家真正的男子汉。”

这样,我又看看镜子,我看见了两个老同学,一个是二十岁的、打着松松领带的警察,另一个是脏兮兮的、留着长发和大胡子、骨瘦如柴的家伙。我心里想,操!孔特雷拉斯呀,咱们把事情搞砸了,搞砸了。后来,我搂住贝拉诺的肩膀,把他送回了体育馆。到了门口,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可以掏出枪来,在这儿把他击毙,其实这很容易,只要瞄准他的脑袋打出一发子弹就行了,就是在黑夜里我的枪法也一贯很准。然后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了。当然,我并没有这样做。

第五章 狱友们

她浑身在燃烧,像火红铁片一样弯曲,但她的泪珠是微温的,从她脖子上流淌下来或当我收集起来抹在她乳房上时,泪水就冰凉了。

那个时候,索菲娅就是个幽灵,时而悄悄出现,时而把自己关在房间或者卫生间里,几小时后又消失了。一天夜里,我俩在楼梯上相遇了。我上楼,她下楼。我唯一冒出来的一句话就是问她是不是有了新情人。说完,我立刻就后悔了,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我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了。那座房子很大,最多住过五个人,现在却变成了肮脏的老鼠窝。有时,我想象着索菲娅1973年11月在萨拉戈萨蹲监狱的情景,也想起了自己那时在南半球被捕,虽然短暂但是影响了我人生的几天。尽管我意识到这个事实或者说这个巧合意义重大,但我却一直也弄不明白。我俩都蹲监狱的相似之处让我感到错乱。一天晚上,我回到家中,发现厨房的桌子上有一张辞行的便条和一点钱。我继续住在那里,好像索菲娅没走。我记不准在那里究竟等了她多长时间,我想应该是直到因欠费而被断电。后来,我搬到别处去了。

我俩像从前那样缓慢而绝望地做爱。屋里很冷。我没脱衣服,而索菲娅则完全脱光。你现在要冻僵了,我心想,像死人一样冰冷,你孤身一人。

第二天,我再次去看她。这一回,我待得更久了一些。我俩谈起了同居时候的事情,谈起了一起看到黎明的电视节目。她问我:你的新家有电视机吗?我说没有。她说:我很怀念,尤其是晚间节目。我说:没电视的好处是可以多读书。她说:我已经不读书了。一点也不读?一点也不读,你在这房子里找一找吧,没有书。我像梦游者那样起身,走遍了所有房间,走遍了所有的角落,好像我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东西很多,但没有书。有个房间是锁着的,没法进去。后来,我心里空落落地回到客厅,在埃米利奥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在此之前,我还一直没问过她伴侣的事。此时便问了。索菲娅瞅瞅我,微微一笑。我想,这是我俩重逢后她第一次微笑。轻轻一笑,但是非常灿烂。他走了,她说,不会再回来了。后来,我俩穿好了衣裳,出门去一家比萨店吃晚饭。

第六章 克拉拉

她有一对大乳房,双腿纤细,眼睛是蓝色的。我喜欢这样回忆她。不知为什么我就像个疯子般一下爱上了她,但事情的确如此,起初,我的意思是头几天,头几个小时,诸事顺利;后来,克拉拉就回西班牙南方她所定居的城市去了(她是来巴塞罗那度假的),从此一切开始一点点瓦解。

不知道他俩为什么没有子女,也许没有时间吧,尽管据克拉拉说,路易斯非常想要个孩子。但是,她还没准备好。她要抓紧时间念书,听音乐(先是莫扎特,然后还有别的音乐家),摄影但不拿给别人看。她试图用一种自己难以理解的、无效的方式来维护自由,并继续学习。

她三十一岁时跟同办公室的一个同事上了床。事情很简单,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对他俩来说如此,但克拉拉错在把这事告诉了路易斯。二人大打出手。路易斯摔坏了一把椅子,或一幅自己买的画,喝得烂醉如泥,一个月没和克拉拉说话。据克拉拉说,从那天起,一切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虽说两人和解了,虽说一起去了海边度假,但那趟旅行伤感又无聊。

有一次,她说她灵魂里有三个克拉拉:一个小女孩、一个被家庭奴役的老太婆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克拉拉,她想彻底离开那座城市,想画画,想摄影,想旅游,想活下去。我和她重逢的头几天,很担心她轻生,有时甚至都不敢出门买东西,害怕回来时她已经死掉了。但是,过了几天,我的担忧烟消云散了,我意识到(也许是便于说服我自己)克拉拉不会自杀,不会跳楼,什么也不会干。

前不久,一天夜里,她告诉我她得了癌症。那语气像往常一样冰冷,跟多年前告诉我她参加选美比赛的语气一样,跟一个差劲的叙事者怀着厌恶情绪讲自己的生活的语气一样,感叹句总用错地方,总略过该深入、该切中要害的地方。

克拉拉不在家。两天前,就没人知道她的消息了。根据帕科的口气判断,我感觉他怀疑克拉拉在我这里。我坦率地告诉他:克拉拉不在我这里。但是,当天夜里我衷心希望克拉拉能出现在我家里。我点着灯等她,最后在沙发上睡着了,梦见一个美丽至极的女子,但不是克拉拉,是个高个子的女人,消瘦,小乳房,长腿,深褐色眼睛,肯定不是克拉拉,这个女人的出现替代了克拉拉,把克拉拉简化成一个可怜的、迷失的、浑身颤抖着的四十岁女人。

第七章 乔安娜·西尔维斯特里

我理解了杰克说出的理由、杰克的违反常理,理解了那光明、新鲜、缓缓的宁静,那包围着杰克和他那短短几句话的宁静,好像杰克那高大、消瘦的形象正在隐去,整个加利福尼亚也跟他的形象一道消散,不久前我认为的幸福、欢乐正在远去,我也明白了他所谓的离去或者说辞别是一种凝固,一种奇怪、偏颇、几乎是秘密的凝固,但归根到底是凝固,这种理解、这种确定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让我感到幸福,同时又让我落泪,让我每过一会儿就得重新画眼妆,还让我用另外的眼光看待每件事,好像我有X射线般的视力,这种能力或者超级能力让我感到紧张,但也让我高兴,好像我就是那个亚马孙女王之女马拉维亚,虽说马拉维亚是黑发,而我是金发。

第八章 拉罗神父的预想

后来,我父亲在传播福音时失踪了。拉丁美洲一直在召唤他。他一直在宣讲牺牲精神,直到失踪为止,直到销声匿迹为止。他是天主教的神父还是新教的牧师,现在我将永远都弄不清楚了。我知道他独身一人在群众里活动,发烧,没有心上人,充满激情,不抱希望。

他们的阴茎长达二十五到三十厘米,有时因太大而难以勃起。这些年轻人,无论白人、黑人、印第安人还是混血,都是拉美的儿子,他们唯一的财富就是一对睾丸和一根阴茎,由于风吹日晒已经皱皱巴巴,或者神奇地变成了粉红色,天晓得大自然是用什么奇怪和复杂的办法给染上去的。这些阴茎为什么如此令人伤心,比特里希比大家都明白。我的意思是说,在这片大陆上,他要表现辽阔与孤寂中硕大阴茎的悲伤。这里有奥斯卡·吉列尔莫·蒙特斯为证,我忘记了他是在什么影片里,场景是这样的:他下半身裸露,阴茎软弱无力地下垂着,还在滴水,他身后是一片风光,层峦叠嶂,峡谷通幽,大河涌流,森林背靠着山脉,天上白云朵朵,依稀可见一座城市、一座火山、一片沙漠。奥斯卡·吉列尔莫·蒙特斯已经登上了一块高地,冰冷的清风吹拂着他的一缕头发。这就是全部内容。

比特里希拍这一系列镜头的目的是什么?是为遗忘症,为咱们的遗忘症辩解吗?是为了描绘奥斯卡·吉列尔莫那双充满倦意的眼睛吗?是仅仅为了让我们看看一个没有环切包皮的阴茎如何在大陆的寂寥中滴水吗?是为了给人留下这样一种庄严而无用的印象:没有羞耻感的、年轻的英俊男子注定被牺牲,注定要消失在无边的混沌中?谁知道呢!

拉罗·神父在犯罪之家的花园里跟鹅群、狗群做游戏,对我来说,那里是无聊之家,有时有些令人惊奇和幸福的事情。如今没有时间感觉无聊了,幸福早已经消失在地球的某个地方,只剩下了惊奇。没完没了的惊奇,大量尸体造成的惊奇,许许多多像帕哈里托这样的普通人、老百姓造成的惊奇。

第一十一章 布巴

我俩并不是一开始就合得来,是费了一些力气才成为朋友的。虽然有时,回头想想,我总会得出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我和布巴从来都不是人们通常定义的那种朋友。但是,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吧,不说太远,我认为我俩就是朋友,不管怎么说,如果说布巴在俱乐部有朋友的话,那朋友就是我。

埃雷拉错了,布巴之所以说话少,是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这很重要,远远超过什么童年或者少年时代,残酷或者快乐,布巴的生活里充满了秘密,因为布巴就是如此,仅此而已。

第一十二章 照片

她从孤独女诗人的高塔上瞭望处在青春期风暴中的多米尼克·特龙,写出《痛苦无用》的特龙,也许他为她而写,为了克劳德,一本如同烧起来的桥的书,多米尼克自己不会过桥,但克劳德会,不顾一切地过桥,不顾一切地做任何事,她会在尝试中被灼烧,贝拉诺想,就如同所有的诗人那样被灼烧,即便是蹩脚诗人,在你十八或二十一岁时,踏上那燃烧的桥是如此具有诱惑力、如此吸引人,但后来却会变得如此无聊、如此单调,开头和结尾都能猜到,他走过那些桥,如同尤利西斯走在回家的路上,抽象化的、幻想出的桥出现在他眼前,如同奇异的通灵板,那座巨大的燃烧着的桥一次次重复出现在画面深处,十八岁或二十一岁的诗人会在桥边停下来,但二十三岁的诗人可以闭着眼睛过桥,像梦游的武士那样,贝拉诺这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