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螺之声
随着这个“死”字,暑热仿佛越来越厉害,热得逼人。环礁湖也以令人目眩的灿烂袭击着他们。
孩子们服从猪崽子,就像过去无条件服从带话筒的大人。
猪崽子没敢再问名字。这种整齐划一所产生的优越感,还有梅瑞狄口气中毫不客气的权威性,把他给镇住了。他畏畏缩缩地退到拉尔夫的另一边,拨弄起自己的眼镜。
响起了暴风雨般的笑声,甚至连最小的孩子也在笑。片刻之间除猪崽子以外,其他男孩子们都连成一气,猪崽子脸色通红,耷拉着脑袋,又擦起眼镜来。
孩子们很清楚他为啥没下手:因为没有一刀刺进活物的那种狠劲;因为受不住喷涌而出的那股鲜血。
“我正要,”杰克说。他走在头里,另两个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正在找地方。下一回——! ”
第三章 海滩上的茅屋
森林的静谧比起暑热来更为逼人,在这个时刻,甚至连各种昆虫的哀鸣都听不见。只是当杰克从一个枝条搭成的老鸟窠里惊起一只花哨的鸟儿,才打破了宁静,似乎从无限久远的年代里发出一声尖厉的鸟叫,又引起了阵阵的回声。这声怪叫使杰克倒抽一口冷气,缩作一团;片刻之间,与其说他是个猎手,倒不如说是个在乱树丛中鬼头鬼脑的猴样的东西。
“这个会那个会的。咱们不是老爱开会吗!每天都开。一天两次。尽扯淡。”他支起一个手肘。“我敢打赌,要是我现在吹起海螺,他们准跑着过来。你知道,然后咱们就煞有介事地开会,有的就会说我们该造架喷气机,有的会说该造艘潜水艇,还有的会说该造一台电视。可一开完会,干不了五分钟,他们就东游西荡开了,要不就会去打猎。”
他们俩一块儿朝前走着,却如陌路相逢,感受和感情都无法交流。
“要是能搞到一头猪该多好!”
“我要回去继续搭窝棚。”
他们困惑地互相瞅瞅,爱恨交加。洗澡水潭暖洋洋的咸水、嬉闹声、泼水声和欢笑声,这所有的一切刚刚足以把他们俩再连在一起。
此刻阳光已经高得完全照不到空地,并渐渐地从空中褪去。夜色倾泻开来,淹没了林间的通道,使它们变得像海底那样昏暗而陌生。初升的群星投下了清光,星光下,无数蜡烛似的花蕾怒放出一朵朵大白花微微闪烁,幽香弥漫,慢慢地笼罩了整个海岛。
第四章 花脸和长发
孩子们开始习惯的第一种生活节奏是从黎明慢慢地过渡到来去匆匆的黄昏。他们领略了早晨的各种乐趣、灿烂的阳光、滚滚的大海和清新的空气,既玩得痛快,生活又如此充实,“希望”变得不是必要的了,它也就被忘却了。快到正午时分,充溢的阳光几乎直射而下,清晨各种棱角分明的色彩柔化成珍珠色和乳白色;而暑热——似乎是高悬的太阳给了它势头——变得凶猛无比,孩子们东避西闪,跑进树阴躺在那里,有的甚至睡起觉来。
正午发生了各种希奇古怪的事情。闪闪发亮的海面上升着,往两边分开,显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许多平面;珊瑚礁和很少几株紧贴在礁石较高处的矮棕榈树好像要飘上天去,颤动着,被撕开来,像雨珠儿在电线上滚动,又像在排列古怪的许多面镜子中被折射。有时候,在原先没有陆地的地方隐约出现了陆地,而当孩子们聚精会神地注目时,陆地又像个气泡似的一晃就不见了。猪崽子颇有学问地把这一切说成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因为没有一个孩子能够越过这一片海水到达珊瑚礁(在那儿可有咬人的鲨鱼等候着),大伙儿对这些神秘的现象习以为常,也不在意了,正如他们对闪烁着的、奇妙的群星也已经熟视无睹了一样。中午,各种幻影融进天空;在那上面,骄阳如怒目俯视着。然后,到傍晚时分,蜃景消退下去,海平面又回复了水平方向,又变成蓝蓝的,夕阳西下时,海平面轮廓清晰。那是一天中又一个比较凉快的时候,但吓人的黑夜也就要来临了。夕阳西沉以后,黑夜君临岛上,好像把一切都扑灭了;群星遥远,星光下的茅屋里传出了一阵阵骚动声。
他们服从海螺的召唤,一来因为是拉尔夫吹的,拉尔夫是个大个子,他足以成为同权威的成人世界相联系的纽带;二来是因为他们喜欢聚在一起,把聚会当作娱乐。但是除此以外,他们很少去打扰大家伙,他们有他们自己感情热烈的、激动的共同生活。
这可把亨利迷住了。他拿着一段木棒拨弄着,这木棒已被海水冲刷得发白,随波漂动着,被他拎在手里,他想用这木棒控制这些清扫者的活动。他划了一道道小沟,让潮水将其灌满,尽量在里面塞满小生物。他全神贯注,此刻的心情不是单纯的快乐,他感到自己在行使着对许多活东西的控制权。亨利跟它们讲话,催促它们这样那样,对它们发号施令。海潮把他往岸的深处赶,他的脚印所形成的一个个小坑截住了一些小生物,这又使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是主宰的错觉。他盘腿坐在水边,弯着腰,乱蓬蓬的头发覆盖着前额,遮过眼睛;下午的骄阳正倾射出无数无形的毒箭。
在这儿,旧生活的禁忌虽然无形无影,却仍然是强有力的。席地而坐的孩子的四周,有着父母、学校、警察和法律的庇护。罗杰的手臂受到文明的制约,虽然这文明对他一无所知并且已经毁灭了。
他跪着捧起一果壳水。一块圆圆的太阳光斑正落到他脸上,水中也出现了一团亮光,杰克惊愕地看到,里面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他把水一泼,跳将起来,兴奋地狂笑着。在池塘边上,他那强壮的身体顶着一个假面具,既使大家注目,又使大家畏惧。他开始跳起舞来,他那笑声变成了一种嗜血的狼嚎。他朝比尔蹦跳过去,假面具成了一个独立的形象,杰克在面具后面躲着,摆脱了羞耻感和自我意识。有着红白黑三种颜色的面孔在空中晃动,急促地扑向比尔。比尔惊跳起来,一边笑着;接着他突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又慌不择路地穿过矮灌木丛逃走了。
杰克因快活而变得大方起来,他在想让大家来分享刚才打猎时的欢乐。他的脑子里充满了种种回忆:他回想起他们逼近那头挣扎着的野猪时所发生的情景;他回想起他们怎样智胜那头活家伙,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身上,结果它的性命,就像享受了那香味常驻的醇酒。
第五章 兽从水中来
他这样在海边走着,突然大吃一惊。他发现自己领悟了:生活很令人厌倦,生活中的每条道路都是一篇急就章,人们的清醒生活,有相当大一部分是用来照看自己的脚下的。拉尔夫停下来,面对着那条海滩,想起了热情洋溢的第一次探险,仿佛那已是欢乐的童年的事情,他自嘲地笑了笑。随后转过身去,脸上带着阳光,朝平台方向走回去。
拉尔夫又陷入了那种对他如此陌生而奇怪的胡思乱猜之中;要是从上往下照,或是从下往上照,人们的脸会如此异样的话——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切事物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那个世界,那个可以理解和符合法律的世界,悄悄地溜走了。曾经有过要么是这要么是那;可现在——船已经开走了。
“我老躺在床上养病,所以我有空动脑筋。我了解人们,了解我自己,也了解他。他伤害不了你;可要是你靠边站他就会伤害下一个,而那就是我。”
黑暗中传来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吓得他们毛骨悚然,赶快互相抓住。接着呜咽声越来越响,显得那么遥远而神秘,又转成一种急促而含糊不清的声音。哈考特·圣安东尼教区牧师住所的珀西佛尔·威密斯·麦迪逊正在这样的环境中消磨时光:他躺在长长的野草里,口中念念有词,但是把自己的地址当作咒语来念也帮不了他的忙。
第八章 献给黑暗的供品
西蒙还待在老地方,一个藏在叶丛边的褐色的小小的人形。即使他闭上眼睛,猪头的形象仍留在脑际。老母猪半开半闭的、昏暗的眼睛带着对成年人生活的无限讥讽。这双眼睛是在向西蒙证实,一切事情都糟透了。
第九章 窥见死尸
想到这儿,西蒙把身子转向坐在他身旁那发出恶臭的、可怜的破烂东西。野兽是无害而又是恐怖的,必须尽早地把这个消息传给其他人。他开始走下山去。下面两条腿有点支撑不住,即使他尽很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蹒跚而行。
在这当口,在火堆旁烤肉的孩子们突地拖着好大一块肉朝草地奔过来。他们撞到猪崽子身上,猪崽子被烫得哇哇乱叫跺脚乱跳。拉尔夫立刻和那群孩子连成了一气,暴风雨般的哄笑缓和了他们之间的气氛。猪崽子又一次成了众矢之的,人人兴高采烈,情绪也正常了。
他的声调带有警告的意味,这是一种占有者由于自豪感而发出的警告;孩子们趁还有时间赶紧吃。估计孩子们不会马上停止,杰克就从那根圆木上——那是他的宝座——站起来,漫步到草地边上。他似乎是在那张花脸后面俯看着拉尔夫和猪崽子。他们俩在沙地的那一边,并移远了一点,拉尔夫边吃边看着火堆,他注意到了,虽然并不理解,此刻衬着暗淡的光线火焰可以看得见了。傍晚来临了,不是带着宁静的甜美,而是带着暴力的威胁。
权力在他褐色的、隆起的前臂上;权威在他的肩上,像野猿似的在他耳边喋喋而语。
此刻从恐怖中又出现了另一种渴望,强烈、紧迫而又盲目的渴望。
那些奇怪的、如影随形的小生物,长着炯炯的眼睛,拖着雾汽的尾巴,在西蒙的头旁边忙碌着。西蒙的身子从沙滩上抬起一点儿,嘴里冒出一个气泡,连气带水发出扑的一声。然后他的身子渐渐地浮在海水之中。
在地球曲面的某个黑暗部分,太阳和月亮正在发挥着引力;地球的固体部分在转动,地球表面的水却被牵住,在一边微微地上涨。潮水的大浪沿着岛屿向前推移,海水越涨越高。一条由充满了好奇心的小生物组成的闪亮的边镶在西蒙尸体的四周;在星座稳定的光芒的照耀之下,它本身也是银光闪闪的;就这样,西蒙的尸体轻轻地漂向辽阔的大海。
第十章 海螺和眼镜
猪崽子留心地盯着朝他走来的人影。现在他有时候觉得,倘若除去眼镜,把一块镜片戴到另一只眼睛上,倒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但即使用这只好眼睛来看,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情以后,拉尔夫还是拉尔夫,绝对不会错。
四个孩子都没有参加那次跳舞,但提起它却使他们全都不寒而栗。
“我们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