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者序
正像他自己有时说的那样,他的的确确是一只荒原狼,一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陌生、野蛮,却又非常胆小的生物。
他很友好地注意听着,一一表示同意,并马上预付了一部分房租;可是另一方面,他又像事事心不在焉,似乎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可笑,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儿,好像租房子、和别人说德语对他说来是一件非常希奇、非常新鲜的事儿,他内心深处似乎在想别的什么根本与此无关的事。
在我看来,他怕警察这一点同他身上那种神秘的、陌生的东西正相吻合,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怀疑。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们这里整齐干净,生活和善规矩,他很喜欢这种味道。你看他那神气,好像他许久以来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生活,而同时又需要这种生活。”
第一眼他就给人一个这样的印象:仿佛他是一个举足轻重、不同寻常、才华非凡的人物,他眉宇之间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他那异常柔顺感人的神色反映了他内心生活非常有趣、极为动人,反映了他生性柔弱,多愁善感。每当人们和他谈话,他谈的事情超出常规俗套时,他便恢复他那奇异陌生的本性,自然而然地说起古怪的话来,我们这些人这时只好甘拜下风。他比其他人想得都多,谈起精神思想方面的事情时,非常冷静明达,显出一副深思熟虑、无所不晓的样子。说真的,只有那些真正才智出众而又不爱虚荣、不愿锋芒毕露或者说不愿教训别人、不愿自以为是的人才有这种气质。
在这段时间里,我越来越意识到,这位受苦者的病根并不在于他的天性有什么缺陷,恰恰相反,他的病根是在于他巨大的才能与力量达不到和谐的平衡。我认识到,哈勒尔是一位受苦的天才,按尼采的某些说法,他磨炼造就了受苦的天才能力,能够没完没了地忍受可怕的痛苦。我也认识到,他悲观的基础不是鄙视世界,而是鄙视自己,因为在他无情鞭笞、尖锐批评各种机构、各式人物时,从不把自己排除在外,他的箭头总是首先对准自己,他憎恨和否定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我对荒原狼的经历所知不多,但我有充分的理由推测,他曾受过慈爱而严格虔诚的父母和老师的教育,他们认为教育的基础就是“摧毁学生的意志”。但是,这位学生坚韧倔强,骄傲而有才气,他们没有能够摧毁他的个性和意志。这种教育只教会他一件事:憎恨自己。整整一生,他都把全部想象的天才、全部思维能力用来反对自己,反对这个无辜而高尚的对象。不管怎样,他把辛辣的讽刺、尖刻的批评、一切仇恨与恶意首先向自己发泄;在这一点上,他完完全全是个基督徒,完完全全是个殉道者。对周围的人,他总是勇敢严肃地想办法去爱他们,公正地对待他们,不去伤害他们,因为对他说来,“爱人”与恨己都已同样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心中。他的一生告诉我们,不能自爱就不能爱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也会像可恶的自私一样,使人变得极度孤独和悲观绝望。
您听着:‘大部分人在学会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这话听起来是否有点滑稽?当然他们不想游泳。他们是在陆地生活,不是水生动物。他们当然也不愿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为,谁思考,谁把思考当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树,然而他却颠倒了陆地与水域的关系,所以他总有一天会被淹死。”
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从他那真空的空间,从他那荒原狼似的离群索居的角度出发确实赞赏并热爱我们这个小市民世界,他把这个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种稳定的生活,看作是他无法达到的理想,看作故乡与和平,凡此种种,对他说来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我们的女仆是一个诚实的妇女,他每次见到她总是真诚地脱帽致敬;每当我姑母和他稍许谈几句话,或者告诉他衣服该补了,大衣扣子掉了时,他都异常认真地倾听着,似乎在作巨大而无望的努力,想通过一条缝隙钻入一个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里定居下来,哪怕只住一个小时也行。
一只迷了路来到我们城里,来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用这样的形象来概括他的特性是再恰当不过了,他胆怯孤独,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无家可归,这一切他全都暴露无遗。
上述介绍足以说明,荒原狼过的是自杀生活,这无须花费更多笔墨了。
我坚信,他没有自杀。他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在哪幢楼里,拖着疲惫的脚步上下楼梯;在什么地方,两眼无神地凝视着擦得铮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料理的南洋杉;白天他坐在图书馆里,晚上他在酒馆消磨时光,或者躺在租来的沙发上,在窗户后面倾听着世界和他人怎样生活;他知道自己孑然一身,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他不会自杀,因为他残留的一点信仰告诉他,他必须把这种苦难,心中邪恶的苦难,忍受到生命终结,他只能受苦而死。
我今天才明白,哈勒尔心灵上的疾病并不是个别人的怪病,而是时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尔那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这种毛病的远非只是那些软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坚强的、最聪明最有天赋的人,他们反而首当其冲。
不管哈勒尔的自传以多少实际经历为依据,它总是一种尝试,一种企图不用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克服时代痼疾,而是把这种疾病作为描写对象的尝试。记载自传真可说是一次地狱之行,作者时而惧怕、时而勇敢地穿越混乱阴暗的心灵世界,他立志要力排混乱,横越地狱,奉陪邪恶到底。
每个时代,每种文化,每个习俗,每项传统都有自己的风格,都各有温柔与严峻,甜美与残暴两个方面,各自都认为某些苦难是理所当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恶习。只有在两个时代交替,两种文化、两种宗教交错的时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难,成了地狱。
我在阅读哈勒尔的自传时,时常想起这一段话。哈勒尔就是那种正处于两种时代交替时期的人,他们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无辜,他们的命运就是怀疑人生,把人生是否还有意义这个问题作为个人的痛苦和劫数加以体验。
哈里·哈勒尔自传
日子如流水,一天又过去了。我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天,以我那种特有的简朴和胆怯的生活艺术,安详地度过了一天。我工作了几个小时,翻阅了几本旧书,像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那样疼痛了两个小时,我吃了药,把疼痛给蒙骗了,我很高兴;我洗了个热水澡,躺在热水中非常舒服;我收到三个邮件,浏览了一遍这些多余的信件和印刷品,然后做了运气练习,但今天贪图舒服,就免了思维操练,随后我散步一小时,发现薄纱似的云彩绚丽多彩,像珍贵的绘画柔和地画在天幕上。这真是太美了,如同阅读古书,如同躺在热水中洗澡一样。但是总的来说,这一天并不迷人,并不灿烂,不是什么欢乐幸福的日子,对我来说,这是平平常常、早已过惯了的日子:一位上了年纪而对生活又不满意的人过的不好不坏、不冷不热、尚能忍受和凑合的日子,没有特别的病痛,没有特殊的忧虑,没有实在的苦恼,没有绝望,在这些日子里我既不激动,也不惧怕,只是心境平静地考虑下述问题:是否时辰已到,该学习阿达贝尔特·斯蒂夫脱的榜样,用刮脸刀结束自己的生命?
因为我最痛恨、最厌恶的首先正是这些:市民的满足,健康、舒适、精心培养的乐观态度,悉心培育的、平庸不堪的芸芸众生的活动。
我是一个孤独、冷酷、忙忙碌碌、不修边幅的人,我生活在家庭中,生活在小市民的环境中;是的,我喜欢这样,喜欢在楼梯上呼吸那种安静、井然、干净的气息,喜欢人与人之间有礼貌,温顺的气氛,我虽然憎恨小市民,但他们那种气质却有使我感动的成分,我喜欢他们,喜欢他们跨过我房间的门槛,进入我的住房,因为这里与楼梯上的情形大相径庭,书籍、酒瓶杂乱无间,烟蒂狼藉满地,屋子里乱七八糟,肮脏不堪,书籍、文稿、思想,一切的一切都浸透了孤独人的苦痛和人生的坎坷,充满了想要赋予人生以新意的渴望;人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我推测,这扇门后面的住宅——在南洋杉的圣洁的遮荫下——肯定摆满闪光的红木家具,住宅的主人结实健康,诚实规矩,他们每天早起,忠于职守,欢庆有节制,星期天上教堂做礼拜,晚上早早就寝。
昏黄的街灯像模糊的泪眼在湿冷的夜色里闪着寒光。
那是一次音乐会,演奏的是一首美妙而古老的乐曲,由木管演奏一首钢琴曲,奏到两个节拍之间时,我突然觉得通向天国的门开了,我飞过天空,看见上帝正在工作,我感觉到一阵极乐的疼痛,尘世间的一切东西我再也不反抗、不害怕了,我肯定人生的一切,我对什么事都倾心相爱。这种感觉只延续了一会儿,也许一刻钟,但是那天夜里我又梦见了一次,从此,在我凄凉的一生中,这种感觉时常悄悄重现,有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像一条金黄色的、神圣的轨迹通过我的生活,达几分钟之久,这轨迹几乎总是蒙着污垢灰尘,同时又闪耀着金色的火花,好像永远不会丢失,然而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也许和我一样,是些孤独失常的人,理想破灭了,成了借酒浇愁的酒鬼,他们也是荒原狼、穷光蛋;他们到底都是干什么的,我不知道。乡恋、失望、寻求精神补偿的需要驱使他们每个人来到这里,结了婚的人到这里寻找独身时光的气氛,年迈的官员到这里寻找自己学生时代的岁月。
说来也怪,不知哪个绿色山谷里的健壮老实的人种植葡萄,酿成葡萄酒,然后让那世界各地远离他们的某些失望的、默默喝酒的市民和一筹莫展的荒原狼从酒杯中汲取一点勇气,获得一点暂时的欢快。
老板娘还想给我斟酒,我紧紧捂着我的杯子,站起身来。我不要酒了。那金色的痕迹又闪亮了,提醒我想起永生,想起莫扎特,想起群星。我又能呼吸一个小时了,又能生活一个小时了,又能活在世上而不用忍受什么痛苦,不必担惊受怕,不必感到羞耻。
孤独就是无求于人,我渴望得到孤独,天长日久,我总算获得了它。孤独是冰冷的,噢,是啊,它又是那样的恬静,那样的广阔无垠,像那又冷又静、群星回旋的宇宙空间一样。
欧洲是否也会变成这样?是否已经在变化之中?难道我们这些了解并崇敬昔日的欧洲、昔日的真正的音乐、昔日的真正的文学的人只不过是明天就被人遗忘、被人嘲笑的少数愚蠢的、复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难道我们称为“文化”,称为精神、灵魂、优美、神圣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早已死亡的幽灵,只有我们几个傻瓜才以为那是真的、活的?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生机盎然的文化?难道我们这些傻瓜梦寐以求的只是一个幻影?
我走过常春藤和草地,走过一棵小枞树,来到楼门前,我找到钥匙眼,按了灯钮,轻手轻脚地走进玻璃门,经过擦得锃亮的柜子和盆栽小树,开开我的房门——我的小小的所谓故乡。我房间里,靠椅、炉子、墨水瓶、画盒、诺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等着我归来,就像母亲或妻子、孩子、使女和狗、猫等着别的、正常的人回家一样。
他用两条腿行走,穿着衣服,是个人,可是实际上他又是一只荒原狼。智力发达的人能学会的东西他学到了不少,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有一点他不曾学会: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足。他可没有这种本事,他是个从不满足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随时随刻都知道(或以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从荒原来的一只狼。
比如,当作为人的哈里有一个美好的想法,产生高尚纯洁的感情,所谓做了好事时,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齿,狞笑,带着血腥的嘲弄口吻告诉他,这场高尚的虚情假意与荒原狼的嘴脸是多么不相称,显得多么可笑,因为狼心里总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惬意的是什么——孤独地在荒原上奔驰,喝血,追逐母狼;从狼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伦不类的。反之也一样,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龇牙咧嘴,对所有的人以及他们虚伪的、变态的举止和习俗深恶痛绝时,他身上的人就潜伏一边,观察狼,称他为野兽、畜生,败坏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享受简单朴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乐。
然而,这不等于说他就特别的不幸(虽然他自己确有此感,因为人总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下最大的痛苦)。
狼也常常思考这个问题,那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毫无益处的日子。
许多文艺作品描写某个受苦的人在短暂的瞬间忽然升华,成了自己命运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夺目,弄得凡是看见它的人都觉得那是永恒不变的东西,都以为这正是他们自己的幸福的梦想。所有这些文艺作品都是这样产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宝贵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
追求权力的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的人毁于金钱,低声下气的人毁于卑躬屈膝,追求享乐的人毁于行乐。正是同样的道理,荒原狼毁于我行我素。他达到了目的,他越来越随心所欲,没有人能给他发号施令,他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己自由决定。因为每个意志坚强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内心冲动驱使他追求的东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现在非常孤独,外界谁也不来打扰他,这使他觉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连他自己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在越来越稀薄的与人无关的孤独的空气中慢慢窒息而死。
在他的想象中,通向死亡的路随时都为他敞开着。因而,他多愁善感,充满幻想,不仅如此,他还从上述思想中吸取安慰,以此作为安身立命的立足点。和所有同类人一样,任何失望、痛苦、恶劣的生活境遇都会马上唤醒潜伏在他身上以一死而求解脱的愿望。久而久之,他却把这种倾向,发展成一套有益于生的哲学。他想,那扇太平门始终为他敞开着,这种想法给他力量,使他好奇,去饱尝各种痛苦和劣境,在他遭遇不幸的时候,有时他会有一种类似幸灾乐祸的感觉,他想:“我倒要看看,一个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苦难!一旦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我把太平门一开就摆脱了劫数。”许多自杀者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而获得巨大的力量。
他们每个人在灵魂的某个角落清楚地知道,自杀虽然是一条出路,然而却是一条不太体面的、不太合法的紧急出路,从根本上说,让生命来战胜自己、摆布自己,比用自己的手结束生命高尚得多,美好得多。
那些不能宁静片刻的荒原狼,那些无时无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难的人们,他们缺乏必要的冲力向悲剧发展,缺乏冲破引力进入星空的力量。他们深感自己是属于绝对境地的,然而又没有能力在绝对境地中生活。如果他们的精神在受苦受难中能够变得坚强灵活,那么,他们就会在幽默中找到妥协的出路。
他感觉到他在世界这座大厦中的地位,他感觉并认识永垂不朽的人,他感觉并害怕自我相遇的可能性,他知道有那么一面镜子,用那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他既是迫切需要又是异常害怕。
哈里企图通过把自己分裂为狼与人、欲望与精神的办法来更好地理解他的命运。殊不知,这种两分法太简单化了,是对“真实”的歪曲。哈里发现身上存在许多矛盾,他觉得这些矛盾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他对这些矛盾的解释虽然明白易懂,却是错误的。哈里发现自己身上有一个“人”,这是思想、感情、文化、温顺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他发现自己身上与之并列的还有一只“狼”,这是充满欲望、粗野、残酷、低下的粗鄙性格的黑暗世界。哈里把他的性格分为互相敌视的两个方面,似乎泾渭分明,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时狼和人能和睦相处,非常幸福。如果哈里企图断定在他生命的每时每刻,在每个行动、每个感觉中人占多少比例,狼占多大比重,他马上就会陷入困境,他的全部狼人妙论就会完全破产。因为没有一个人,包括最原始的黑人和傻瓜,会如此简单,他的性格会如此单纯,只是两三种主要因素的总和;而把哈里这样异常复杂的人简单地分为狼和人是无比愚蠢的行动。哈里的本质远不是只有两个因素,而是上百个、上千个因素构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个人的生活)不是只在两个极——欲望和精神,或者圣人和浪子——之间摆动,而是在千百对,在不计其数的极之间摆动。
用这种方法观察浮士德的人就会觉得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纳以及所有其他人物构成一个单一体,合成一个超人。这高一级的超人才暗示了某些灵魂的真正本质,而单个的人物却不能做到这一点。
我们从这种观点出发来观察荒原狼,就会明白他那可笑的双重性格为什么使他那么痛苦。他和浮士德一样,以为一个胸膛容不下两个灵魂,两个灵魂在一个胸膛里肯定会把胸膛撕裂。实际上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是太少了,哈里用如此简单的模式去理解他的灵魂,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灵魂。哈里是个天资很高的人,但他却像只能数一和二的野人那样简单。他把自己的一半叫做人,另一半叫做狼,就以为到了尽头,把自己理解透了。他把身上所有富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东西归到“人”一边,把一切本能的、野蛮的、杂乱无章的东西归到狼一边。然而,实际生活却比我们的上述想法复杂得多,比我们可怜的傻瓜语言细腻得多,哈里使用如此简单的狼的方法,那是在双倍地欺骗自己。我们担心,哈里把他灵魂中还远远不属于人的因素统统归到人身上,把他性格中早已超出狼性的部分归到狼一边。
可以说,人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这种固定的、永远不变的形象是古典时代的理想,尽管古代的先知有过相反的感觉;相反,人是一种试验和过渡,人只不过是自然与精神之间的一座又狭窄又危险的桥梁。他内心深处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诚挚的渴望又吸引他回归自然、回归母体,他的生活就在这两种力量之间颤巍巍地摇摆。
哈里能清楚地感觉到通向完人的道路,通向不朽者的道路,有时也在这条路上像小脚女人那样向前迈出小小的一步,并且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价:他异常孤独,要忍受各种痛苦。然而他在灵魂深处却又不敢肯定和追求那最高要求,那种真正的、被精神寻找的修身之道,他害怕去走那唯一通向永恒不朽的羊肠小道。因为他很清楚地感到,这样做会使他受更大的苦,使他挨骂受辱,被迫放弃人生的一切希望,也许还会把他送上断头台;即使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永生不灭,他也不愿去忍受这一切痛苦,去尝试各种不同的死亡。尽管他对修身的目的比市民们意识得更为清楚,但他还是双目紧闭,不愿知道:绝望的自我钟爱,挣扎着不愿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恒的死亡,相反,能够视死如归、能够脱胎换骨,热心于自我转变,就能到达不朽的境界。
我们的荒原狼至少已经发现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两重性,他已经发觉他的躯体是统一的,但是灵魂并不统一,他顶多只是处在通向这种和谐统一的理想的漫长朝圣路上。他既不想克服身上的狼性,变成一个全人,也不愿放弃人性,做一只狼,从而至少能度过统一的、不是支离破碎的一生。
过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么幸福!”这位高唱儿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伤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无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记了孩子们也绝不是幸福的,他们也能够经历各种冲突,经受种种分裂和痛苦。
在我们看来,荒原狼哈里似乎有足够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险尝试,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难就为自己愚蠢的荒原狼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凡是不能归到“人”或“狼”这两类的东西,他一概视而不见。你看他归到“人”下的都是什么东西!一切懦弱的、无知的、愚蠢的、卑下的东西,只要够不上称为狼性,他都一概归到“人”一边;同样,一切强大的、高贵的东西,只要他不能驾驭,他都一概归为狼性。
从市民角度看,我的生活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打击,这是不断地在走下坡路,越来越偏离正常的、合理的、健康的生活。在这些岁月中,我失去了职业,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乡,游离于所有社会集团之外,孑然一身,没有人爱我,却有许多人对我颇为猜疑,我时时与公众舆论、公共道德发生激烈冲突,纵然我依旧生活在市民圈中,然而我的感情和思想与他们格格不入,我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是个陌生人。对我来说,宗教、祖国、家庭、国家都失去了价值,都跟我无关,科学、行会、艺术故弄玄虚,装模作样,使我感到厌恶;我是个颇有才气的人,一度被人喜爱,我的观点、我的爱好、我的整个思想曾一度放射出光芒。现在,所有这些都凋敝了,荒芜了,常常使人觉得可疑。纵然,我在这个痛苦的转变过程中也获得了某些模糊的、不可捉摸的东西,我却付出了昂贵的代价,我的生活变得愈加艰难困苦,愈加孤独,受到的危害更大了。说真的,我没有理由希望继续走这条路,这条路好像尼采的秋之歌中写的烟带,把我带进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
由于我的生活方式有所改变,我几乎已经很久不会说话了。我自己都感觉到,我只是做了一个愚蠢的鬼脸。
我很失望,继续走我的路。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漫无目的,没有追求,没有义务。生活有一股苦味,我觉得,许久以来厌世的感觉日益厉害,达到了顶峰,生活把我推开并抛弃了。我发疯似的在灰色城市里乱跑,我觉得,什么东西都有一股潮湿的泥土味,有一股坟墓的味道。可不能让这些秃鹰站在我的墓旁,这些穿袈裟发一通伤感议论的秃鹰!啊,不管我往哪里看,往哪里想,等待我的没有一丝欢乐,没有一声呼唤,哪里也感受不到一点诱人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发出一股损耗的腐朽的臭味,发出腐烂的、似乎满意又不满意的臭气,一切都陈旧、枯黄、发灰、松弛、耗竭了。亲爱的上帝,怎么会这样的呢?我原先本是一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诗人、艺术之友、漫游世界的人、热情洋溢的理想主义者,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麻木了,我恨自己,恨所有的人,一切感觉都迟钝了,我感到一种使人恼火的深深的厌恶,我陷进了心胸空虚和绝望的泥坑,然而这一切是怎样慢慢地、悄悄地来到我身上的呢?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对赴约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但是,哈里身上的某一小部分又逢场作戏起来,称教授为可亲可爱的人,渴望闻到一点人的气味,渴望与人往来,一起谈天说地,回忆起教授的漂亮夫人,认为到友好的人家消磨一个晚上的想法从根本上说是振奋人心的。
我想,大多数人也都像我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迫违心做事,违心生活,违心行动,他们探亲访友,聊天交谈,到机关上班办公,做所有这些事情都是被迫的、机械的、不是心甘情愿的,这些事情也可以由机器做,也可以根本不做;正是这种永远运转不休的机械妨碍他们——如同妨碍我一样——批判地看待自己的生活,妨碍他们看清并感觉这种生活的愚蠢、浅薄、可疑、毫无希望的悲哀和空虚。
我边说边吃,比平时吃得多,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可怜了。我不断地想,我的天哪,我们干吗要这样折磨自己?我清楚地感到,我的主人也并不觉得舒服,不管是由于我给人一种麻木迟滞的印象也好,还是他们家里本来就有不高兴的事,我觉得他们是费很大劲儿才装出这么活跃的。他们也问了我一些事情,我却无法给予诚实的答复,很快我就说了一大通谎话,每说一个字都得拼命忍住恶心。最后,为了引开话题,我讲起我今天目睹的安葬仪式。可是我的语气不对头,我的幽默一开始就让人扫兴,我们越来越谈不到一起,荒原狼龇牙咧嘴地笑,等到上了甜点,我们三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他只是感到失望,生了一场气,而对我说来,这一个小时意味着是最后一次失败,最后一次逃跑,意味着向讲道德的世界、向有学识的世界、向市民世界告别,荒原狼完全胜利了。这是作为逃兵和失败者的告别,在我自己面前宣告破产,这是一次没有安慰、没有优越感、没有幽默的告别。我向我原先的世界,向家乡、市民、风俗习惯和博学告别的方式无异于患胃溃疡的人向烤猪肉告别。我在街灯下狂奔,既生气又悲哀万分。
我在我自己的真空地狱里透不过气来,手脚乱伸乱抓地挣扎。你看,哪里还有什么出路?没有出路了。噢,父亲,母亲,噢,我那遥远而圣洁的青春之火,噢,我生活中的万千欢乐、工作和目标!这一切的一切都荡然无存了,连悔恨也都无影无踪,留给我的只有厌恶和痛苦。我仿佛觉得,好赖必须活着这一点从来没有像这一个小时那样使我痛苦。
孩子,到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做了。嗯,你连舞都不想跳,怎么能说你已经作出极大努力去生活呢?
是这样,责任在父母!你是否也问过他们,今天晚上是否允许你到黑老鹰酒馆?你问了吗?你说他们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说由于服从,你年轻时不曾想学过跳舞,这我不管!虽然我不相信你当时是个模范儿童。可是后来呢……后来这么长的岁月你都干什么了?
“你对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难又复杂的事情,而简单的东西你却没有学过?没有时间?没有兴趣?那好吧,谢天谢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亲。后来你就摆出一副样子,好像你已尝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行,这可不行!”
要是他聪明一点的话,就会对画家和教授置之一笑。要是他疯了,他就把歌德肖像向他们的脸扔过去。可是,他只是个小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上吊。
星期二终于来临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跟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关系对我来说已经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着她一个人,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即使我对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恋,我也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跪倒在她的脚下。我只要设想,她会失约或者忘记我的邀请,那么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会陷于什么状况;那时世界又变得空无所有,日子又变得那样灰暗,毫无价值,笼罩在我周围的将是可怖的宁静,死一样的沉寂,而逃离这无声的地狱的出路也只有一条:刮脸刀。
当一个人并不是由于牙痛或丢了钱,而是因为他忽然在某个小时里感到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整个人生是怎么回事而悲伤时,那么他是真正的悲伤,这时他与动物就有些相似之处——这时他样子悲伤,却比以往更真诚、更美。
哈里·哈勒尔很巧妙地伪装成理想主义者、蔑视世界的人,伪装成忧伤的隐士、愤懑的预言家,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个有产者,他认为像赫尔米娜那样的生活是鄙俗的,为在饭店里虚度的夜晚、在那里浪费掉的金钱而生气,他内心深感负疚,他对自身解放和自我完善的希望并不迫切,相反,他非常强烈地渴望回到以前那舒适的年代;那时,精神活动这类玩意儿使他快乐,给他带来荣誉。
这几百张有名或无名的图画又都浮现在眼前,又从这个爱情之夜的井中涌出,一幅幅都那样崭新、那样鲜艳,我又明白了,我在穷困潦倒中长时间忘记了的是什么东西。我忘记了,这些图画是我一生的财产,是我生活的价值,它们将不可摧毁地继续存在下去。这种种变成星星的经历我可以遗忘,却不能消灭,把这些经历串起来就是我生活的传说,它们那星星似的光辉就是我生活的不可摧毁的价值。我的生活十分艰辛,到处碰壁,非常不幸,使人颓丧,使人否定人生。我尝尽了所有人生命运之苦,然而我的生活又是丰富充实的,既骄傲又丰富,即使在穷困潦倒时过的也是国王似的生活。哪怕去见上帝前的这段时间会虚度年华,我一生的核心是高贵的,过得很有骨气,不在于几个芬尼的得失,而立意追求日月星辰。
又过了一会儿,其间发生了许多事情,好多事变了样,那个晚上的细节我能回忆起来的并不多,我只能回忆起我们之间交谈过的个别语句,回忆起某些温情脉脉地抚爱的表情和动作,回忆起合欢后疲乏地沉沉入睡而又苏醒过来时那明亮的瞬间。正是在那个夜晚,自从我生活不如意以来,我自己的生活第一次用无情地闪着光芒的眼睛看我自己,我再次把偶然看作命运,把我的生活的废墟看作神圣的片断。我的灵魂又开始呼吸,我的眼睛又明亮了,一瞬之间我热切地预感到,我只要把这些四散的图画聚集到一起,把我自己的哈里·哈勒尔式的荒原狼生活作为整体升华成一幅图画,我自己也就能进入这图画的世界,而永垂青史。难道这不就是我们的目标,每个人生不就意味着奔向这个目标的尝试吗?
你在头脑中本来有一幅生活的图画,你有信仰,有要求,你原本准备做一番事,准备受苦牺牲,但是你逐渐看出,世界根本不要求你有所作为,作出牺牲,世界并不要求你做出这一类事情,生活并不是英雄角色及其类似事情的英雄史诗,你逐渐发觉生活只是优雅的好房间,人们住在这个房间里吃饭,喝酒,喝咖啡,穿上一双针织袜子,玩玩纸牌,听听收音机,人们感到心满意足。谁要追求别的东西,谁身上具有别的东西——带有英雄气概的、美好的事物,崇敬伟大的诗人或崇敬圣人,他就是傻瓜或唐吉诃德式的骑士。
通过她,我学习了在我生命结束以前孩子般去熟悉并享受表面的游戏,去寻找瞬间的欢乐,在纯洁的性爱中享受人的本性,动物的本性。在以前的生活中,这种状况我只是在个别的例外情况下经历过,因为在我看来,性生活和性几乎总是带有某种罪过的苦味,具有禁果那甜蜜而又使人害怕的味道,在这种果实面前,一个从事精神活动的人必须谨慎小心。现在,赫尔米娜和玛丽亚向我展示了这个纯洁的性爱乐园,我一度成了这个乐园的客人,不胜感激;但很快就到了我该继续前行的时候了,对我来说,这个乐园太美太温暖了。我是注定要继续寻找生活的桂冠,继续为生活的无穷无尽的罪过忏悔受罚的。轻松的生活,轻松的爱情,轻松的死亡,这对我来说毫无价值。
我感到我前半生中的所有经历过的重要场所和种种事情都互相交织在一起,从未解开过,现在条件逐渐成熟,就要解开了。
我既不是现代人,也不是老派人,我已经从时代中游离出来,苟且偷生,奄奄一息,只求一死。
看见这位姑娘,我全身心都充满了一种对爱情的致命的预感,对女性的预感。我预感到巨大的可能和各种允诺,预感到无名的欢乐、不可想象的迷乱、害怕和痛苦,预感到最深切的解救和最深重的罪责。
我惊异地看到,我的生活中——表面上如此贫穷、如此缺乏爱情的荒原狼的生活——充满着爱情、机遇和诱惑。我几乎都把它们耽误了。我避开它们,我对它们熟视无睹,我很快把它们遗忘。可是,她们却成百成百的保存在这里,一个不缺。
我看见我自己变成一个疲乏不堪的朝圣者,行走在彼岸的荒漠上,我肩负着许多自己所写的多余的书籍,背着所有自己写的文章,所有的小品文,后面跟着长长一支队伍,那是些不得不为我排字的工人和不得不吞下我的文字的读者。我的上帝!此外,亚当和禁果以及全部其他祖传的罪孽都还在。所有这一切都要忏悔赎罪,真是炼狱无边啊!这些罪孽都赎完了才提出这个问题:是否还存在个人的、自己的东西,我的行为及其后果是否只是海洋上空洞的泡沫,只是历史长河中毫无意义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