翦商

李硕

第三章 二里头:青铜铸造王权

到三期时,二里头也进入了古国盛极而衰的节点:统治者豪奢营建,底层人群极度贫困,劳役无休,对立情绪终将引爆。恰在此时,成熟的青铜技术让二里头得以续命,社会上层继续维持其统治。

第五章 商族来源之谜

有些甲骨文字显示的,则是先商人的水上生活:由部首“舟”构成的字就特别多,而且很多是常用字,只是在后世的字形演变中,很多“舟”旁发生了改变,现代人已经看不出和舟船的关系。比如,常用的“受”字(这也是末代商王纣的名字),甲骨文写作,字形是两只手在交接一条舟船,意思是“接受”。在后世,“舟”部则变成了“又”部,甲骨文的含义也就丢失了。

第六章 早商:仓城奇观

在古史中,夏和商经常被相提并论,但从考古来看,它们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体。

第七章 人祭繁荣与宗教改革运动

吉迪的“早期王权倾向乞灵于人祭”的结论,虽符合大多数“早期国家”的特征,但也难免有例外。比如一度非常辉煌的“良渚古国”就并未发现人祭遗存,反倒是解体之后,人祭才在良渚文化的局部地区多了起来。龙山时代,陶寺和石峁这两个古国几乎同时并存,石峁的人祭很密集,陶寺则比较稀少,但后来却还是同步解体,也就是说,人祭宗教并没有能够保障石峁的持续繁荣。在当时的华北,像石峁这种热衷人祭的早期古国要占多数,但都没有逃脱衰亡的命运。

夏朝—二里头古国的人祭遗存也不太多,而且王室的人祭行为还要比民间少。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商朝初期,直到又过了近一百年,人祭行为才出现爆发式增长。

总之,从新石器晚期到商代,人祭是比较普遍的文化形态;这方面的特例,是长江中游地区。

第八章 武德沦丧南土:盘龙城

过度扩张给早商带来了荣耀,但更有隐患和教训。后来的商王逐渐开始考虑如何让商人免受异族文化的侵蚀,避免早商王朝的覆辙,而这奠定了晚商(殷商)时代的基调。

第十五章 周族的起源史诗与考古

这些墓葬很简单,多数死者有木棺材,几乎看不出贫富差异:前期墓葬几乎没有随葬品;后期平均每座墓有一件,基本都是煮饭的陶鬲。可见,碾子坡—周族几乎没有产生贫富分化。均等并不意味着贫穷,从遗址的家畜骨头看,碾子坡人的肉食摄入量远超任何已发现的古代农业聚落,他们甚至都懒得去射猎和捕鱼。

第十七章 周文王地窖里的秘密

他原名应该叫邑。“伯”,表示他是嫡长子,这是周人的家族排行用语(伯仲叔季);“考”,意为父亲,但伯邑考没有后嗣,实是后世周王室祭祀时对他的尊称。从这个不同寻常的称呼也可以看出来,他本应是周昌的继承人。

第十八章 《易经》里的猎俘与献俘

在史书和文献里,周人的这段历史被抹去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这段历史一起被遗忘的,是商朝的鬼神血祭文化。自周朝建立,人们的记忆里便再也没有了那个血腥、恐怖而漫长的年代,“历史”成为一连串古代圣王哺育和教化群氓的温情往事。

兑卦九二爻曰:“孚兑,吉,悔亡。”“兑”,即“悦”,开心。这是说,在殷都的日子里,有些俘虏似乎看到某些生机,变得乐观了起来。但到九五爻,就是“孚于剥,有厉”,被剥皮,惨叫。

第二十章 翦商与《易经》的世界观

按文王《易经》的“颠倒成对”原则,世间一切既有的事实都能用相反的方式再现一遍。商族曾经很弱小,就像爻辞里的“丧牛于易”,但他们后来却建立了强大的商朝;然而,这个过程同样是可逆的,目前强大的商朝也终将灭亡。

这种思维方式可谓石破天惊。当时的人还没有走出神权时代,普遍认为世间一切都被天界的鬼神主宰:商王家族世代向上帝和诸神献祭,从而得到天界的福佑,因此和商朝作对,就意味着违反鬼神世界的意志,不可能成功。

然而在羑里的地牢里,周昌的身体虽无法逃离,但他推演的六十四卦组对原则却自行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这便是:“翦商”是有可能的。

虽然当初,是上帝指示和支持商人灭夏建商的,但上帝的心意也是可以更改的,它不可能永远充当商人的守护神,周族也可以获得上帝的垂青,并在它的保佑之下灭掉商朝,取而代之。

在当时,这个想法实在是大逆不道,文王更不敢明白地将其写出来,哪怕当他获释回到周邦之后,也要秘而不宣,故而《易经》中的多数内容只能用含糊其辞的隐语来表达。

来看坤卦六三爻: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六三爻的第一句是“含章可贞”,这“含章”二字,历来没有合理的解释。高亨认为,“含”为“戡”之借字,“章”为“商”之借字,“含章”就是“戡商”,也就是“翦商”。所以坤卦六三爻的意思是,翦商之事是可以占算的;如果继续忠于商王,不会有成果,会有终结。

第二十一章 殷都民间的人祭

在殷都存世的二百多年间,商人族邑的人祭、人奠基和人殉坑越来越多。对商人来说,在聚会典礼上杀戮异族,不仅仅是给诸神奉献祭礼,也是让围观者获得精神刺激和满足的“盛宴”。比如,多处人祭坑留有蓄意虐杀的迹象,尤其当人牲数量不足,献祭者还会尽量延缓人牲的死亡,任凭被剁去肢体的人牲尽量地挣扎、哀嚎或咒骂。这种心态,跟观看古罗马的角斗士表演有相似之处。

第二十四章 西土之人

同样,对于甲骨卜辞,无论殷墟的还是周原的,我们或许能够识别出多数常用字,甚至能够大体判断每个句子的意思,但无法确知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那么想。毕竟,我们很难有设身处地的感受和理解。

在那个时代,人们制造鬼神,被鬼神主宰拨弄,但又逐渐心有不甘。这已不全然是神话时代,已经具有“文明”的一切要素,虽然这“文明”仍在血污与恐怖中挣扎。

据说费氏的祖先是“鸟俗氏”,有位祖先“鸟身人言”,显然是夷人崇拜鸟的表现,说明和商人文化同源。到西周时,恶来后裔家族被周朝多次迁徙,最终定居陇西,繁衍出了后来的秦族和秦国。

第二十五章 牧野鹰扬

周文化和商文化很不同,族群性格也差别很大。商人直率冲动,思维灵活跳跃,有强者的自信和麻木;周人则隐忍含蓄,对外界更加关注和警觉,总担心尚未出现的危机和忧患。这是他们作为西陲小邦的生存之道。而在阴谋翦商的十余年里,这种个性更是表现得无以复加。

综上,商纣末年,殷都贵族们已经处于一种难以置信的恐怖之中,因为即便在以鬼神血祭为常态的商文化里,也少有纣王这种热衷用显贵献祭的做法。可能这才是商朝失控和灭亡的直接原因,周人的威胁原本不值一提。

当淡淡的阳光穿透晨雾洒向原野间的纵横尸骸,近六百年的商王朝已经终结。太公则在那个黎明变成一只鹰盘旋在牧野上空,而积云散去的清晨,自此被周人称作“清明”。

纣王焚身而死,后世人大都将其理解为一种走投无路的自绝。其实,按照商人的宗教理念,这是一场最高级的献祭——王把自己奉献给了上帝和祖宗诸神。商朝开国之王成汤(天乙)曾经试图这样做,而商纣王则首次实践了它。

第二十六章 周公新时代

所以,真实的周公,个性颇为复杂。其一,他经历过商朝统治和商周易代,深刻了解商人的文化和个性,能在殷都存活下来,自然有世俗的生存智慧。其二,过于惨痛的经历也让他对上帝等宗教理念非常警觉,敬而远之,而对“德”则有着近乎“病态”的追求。

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显,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历年,式勿替有殷历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新兴的周文化,是西土周族传统文化和商文化的融合:一,它继承了商人的文字体系,但部分语言习惯来自周族;二,它继承了商人的“上帝”观念,但又逐渐将其淡化为含义模糊的“天”;三,它严厉禁止商人的人祭宗教,拉远人和神界的距离,拒绝诸神直接干预人间事务;四,周人谨慎,谦恭,重集体,富于忧患意识,这些都成了新华夏族的样板品格。

第二十七章 诸神远去之后

周公的“改制”恭敬地解除了上帝和诸神对世间的掌控,把他们奉送到距离尘世极为遥远的彼岸世界。诸神远行似乎也带走了一切奇伟莫测,留给人间的只有平庸的平和,以及残留着种种传说的巨大废墟。不过,诸神及其神迹并未消失,只是它们不再返回东亚,而在此后的美洲大陆上,玛雅和阿兹特克等文明将相继繁荣,且伴随着盛大的人祭仪式以及精美的图画文字、石雕和巍峨的金字塔神庙。

商文明很复杂,有着残酷、奔放、奇幻和科技理性等诸多层面,以及那些我们已经无法认知的部分。只是早在三千年前,它们就已经被彻底忘却。

尾声:周公到孔子

使华夏文明突然转向的根源,是周公一代人无法言说的恐惧,就像武王周发的惊梦。他们可能都在殷都生活过,不仅目睹了商人的血腥献祭,甚至兄长伯邑考的惨死。恐惧使武王更加依赖人祭宗教,而周公则极端憎恨人祭宗教,势必将其彻底灭绝。这是兄弟二人截然不同的解脱路径。

天命的观念在后来的中国一直存在,但人们已经忘记了它的缘起。“天”无形无像,无言无行,不容易被赋予拟人化的个性。在《诗经》里,上帝曾频频给文王下达命令,如命令文王攻打崇国,武王灭商据说也是来自上帝的意旨,但后世周王已经无法接收神界的具体指示,所以改称为“天命”后,它变成了一种更为抽象的、近乎隐喻的道德规训。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

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

因为周公掐断了神对人间的直接干预,这意味着华夏世界不会再有主导性宗教,以神的名义颁布的道德律条(如摩西十诫、佛家五戒)也无从产生,所以周人必须另行寻找一套用于世俗生活的道德原则。这种世俗道德的原理,是“推己及人”,也就是把自己放在他人的位置上考虑,从而决定自己对待他人的方式。

概而言之,周公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是神权退场,这让中国的文化过于“早熟”;战国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是贵族退场,这让中国的政治过于“早熟”。

后记

如果说有什么宏观的感受,那就是:我觉得中国文明的重要特点是体量太大,这是黄河、长江流域及周边的宜农地理环境决定的;但地理也决定了古中国比较封闭,和其他文明的交流不那么便捷,缺少参照物,独自“摸黑走路”的过程有点漫长。换句话说,要想从那个时代走出来,主要靠文明内部的自我调节的话,付出的代价会格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