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这都是胡闹,”他怀着希望说,“这没有什么可惊慌的!无非是自己出了点毛病罢了!喝上一杯啤酒,吃掉一块面包,马上就头脑健全、思路清楚、意志坚定了!呸,这一切是多么无聊啊!……”
可是,尽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却显出快活的样子,似乎一下子摆脱了千斤重担,然后他友好地看一眼在座的人。不过就连在这时候,他也隐约地预感到他这种心情舒畅的转机也是病态的。
第一部 第二章
尽管年轻人刚才还希望无论跟什么人交往一下都行,可是面临第一次真有人对他这样讲话,他却忽然像往常那样感到不愉快而愠怒,厌恶任何生人来接近他或者仅仅打算跟他接近了。
光是贫穷,人还能保住天赋的高尚感情,可是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那就谁也休想保住了。一贫如洗的人甚至不是被人用棍子赶出人类社会,而是用扫帚扫出去的,为的是让他更丢脸。而且这样做是对的,因为我一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首先就准备侮辱我自己。
那么,尊贵的先生,现在我要从我内心向您提出一个可私下谈谈的问题:依您看来,一个穷苦而正直的姑娘单凭诚实的劳动能挣到很多钱吗?……要是这个姑娘正直而又没有特殊的才能,每天就连十五戈比也挣不到,而且还得一刻也不停地工作!
第一部 第三章
我已经写满足足两大张信纸,现在再也没有余下一点空处了。我们的事原原本本都说了,然而出过多少事啊!现在,我宝贵的罗佳,在我们即将会晤之前,我拥抱你,送上我做母亲的祝福。罗佳,要爱你的妹妹杜尼雅。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要知道她无限地爱你,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你呢,罗佳,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望,我们的命根子。只要你幸福,我们也就会幸福。罗佳,你还照以前那样祷告上帝,还相信我们创世主和救世主的慈悲吗?我心里担惊害怕:你也许沾染了最近流行的不信神思想?如果是这样,我就为你祷告。要记住,亲爱的,当初你小的时候,你父亲还在世,你怎样坐在我的膝上咿咿呀呀地念祷告词,当时我们都是多么幸福!再会,或者最好说,不久就相见!我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你,无数次地吻你。
第一部 第四章
那些席勒式的优美灵魂总是这样:他们自始至终一直用美丽的孔雀羽毛把别人打扮起来,自始至终一直指望好事,不愿往坏的方面想,纵然预感到事情有坏的一面,也决不肯预先对自己说真话,而且只要一想到这儿,就浑身不自在,他们见着实情总是挥着两只手推开,一直要到他们亲手打扮起来的人叫他们上了当才算完事。
啊,在这种情形下,我们索性扑灭我们的道德感情!自由也罢,安宁也罢,甚至良心也罢,一切的一切,我们统统送到市场上去。就是断送一生,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那些心爱的人能够幸福就成。不仅这样,我们自己还想出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学伪君子的假道学,一时之间我们或许倒也能宽慰自己,说服自己,认为应该这样做,为达到很好的目的而确实必须这样做。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跟白昼一样明白。
杜涅奇卡,这种漂亮可是代价很高,代价很高呀!是啊,要是以后您觉得受不了,懊悔了呢?那会惹出多少悲伤和忧愁,多少咒骂和眼泪,而且要瞒过众人的耳目,因为您总不是玛尔法·彼得罗芙娜那样的人吧!那么母亲到那时候会怎样?要知道,她就连现在也已经不放心,难过得很了,那么,将来真相大白了,她又会怎样呢?再者,我会怎样呢?……是啊,你们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人?我不要你们为我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这种事就不容许发生,不容许,不容许!我不接受这种牺牲!
“不容许发生?你怎么办才能使得这种事不发生呢?你不准她们这样做?可是你有什么权力呢?你为了取得这种权力,能向她们应许些什么呢?你等到大学毕业,谋到差事,一定会把你的全部命运,全部前程献给她们吗?这种话我们早就听说过,其实不过是空口说白话罢了。再说,现在该怎么办呢?要知道,现在总得做点什么才成,你明白吗?然而你现在在做些什么呢?简直就是在搜刮她们的钱。要知道,那些钱,有的是凭一百二十卢布抚恤金做保借来的,有的是在斯维德利盖洛夫先生家里凭薪资做保借来的!你有什么办法把她们从斯维德利盖洛夫夫妇手下,从那位阿法纳西·伊凡诺维奇·瓦赫鲁兴手下解救出来呢?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翁,支配着她们命运的宙斯!再过十年吗?可是这十年当中,母亲忙于织头巾,恐怕已经把眼睛累瞎了,或者哭瞎了也未可知,而且她常年吃素,身体衰弱不堪。还有妹妹呢?嗯,你细细想一想:过上十年,或者就在这十年当中,你妹妹可能成为什么样子呢?你能推想出来吗?”
他照这样折磨自己,提出这些问题来揶揄自己,甚至感到点儿快意。不过,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的,也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些亟待解决的老问题,为期已经很久了。这些问题老早就折磨他,把他的心撕碎了。目前这许多苦恼,很早很早以前就在他心里滋生、成长、蓄积力量,最近已经成熟、结果,化为一个可怕的、离奇的、荒诞的问题,折磨他的心灵和头脑,不可抗拒地强逼他给出答案。
“要不然就索性放弃生活!”他忽然发疯般地叫道,“乖乖地听从命运摆布,逆来顺受,死心塌地,扑灭心中的一切,放弃行动、生活、热爱的种种权利!
第一部 第五章
他那神经性的战栗过渡到热病般的战栗,他甚至觉得冷得要命。天气那么热,他却浑身发凉。他仿佛费了不小的劲,但出于内心的需要,自己几乎没觉得,就开始细看他遇到的一切东西,似乎极力要藉此岔开他的心思。可是这一点他做得不怎么成功,随时都陷入沉思。等到他打个寒战,再抬起头来,往四下里看,就立刻忘了他刚刚在想什么,甚至忘了刚刚走过什么地方。
他往家里走去,就跟判决了死刑一样:他什么也没想,而且也根本没法想,可是他忽然全身心地感到他再也没有思考的自由,没有了意志,事情已经突然定局,无可挽回了。
第一部 第六章
我们要顺便提到,他为这件事做出的一切决定具有一种特点。它们有一种奇怪的性质:所做的决定越是彻底,在他的心目中也就变得越是丑恶和荒谬。尽管在他的内心发生种种痛苦的斗争,可是这段时期他从来没有一刻相信他的计划能够实现。
在他心目中,这件事所包含的实际上和纯粹物质上的困难,一般说来,占有极其次要的地位。“只要有充分的毅力和充分的理智应付它们,那么等到日后极为精确地了解事情的各种细节时,就迟早会把它们统统战胜的。”可是事情并没有开始。他仍然根本不信他的最后决定会做出,然而等到时钟敲响,局面却顿时大变,好像这是偶然发生的,甚至几乎出人意料。
“那些被押赴刑场处死的人,大概都是这样让自己的思想抓住一路上遇到的种种东西吧。”
第二部 第一章
他匆匆地着手穿衣服。“要完蛋就完蛋吧,没关系!这袜子我穿上就是!”他忽然暗想,“这样,就会多粘些尘土,血迹就不见了。”可是,他刚刚穿上,又立刻脱掉,心里厌恶而害怕。他脱掉后,转念一想,没有别的袜子可换,就又拿起来穿上了,而且又笑起来。
“一切都是有条件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一切只是形式问题而已,”他在仓促中暗想,略略擦到一点思想的边,同时他全身发抖,“反正我穿上了!我到底总算穿上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从他讲出心事以后,办事员对他却更加随便,更加看不起了。可是说来奇怪,不管别人对他抱什么样的看法,他忽然觉得完全无所谓了。这种转变是在一刹那间,一分钟当中发生的。要是他有心略略细想一下,刚才他对他们居然说出那么一番话,甚至硬要他们了解自己的感情,那么他当然就会暗暗吃惊。而且这些感情是从哪儿来的呢?现在,即使这个房间里没有警察分局的人,而是突然装满了他最相好的朋友,他觉得,那他反而找不出一句合乎人情的话可说,他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一种令人痛苦而又无穷无尽的孤独和隔膜,化成一种阴暗的情绪,骤然在他心头清楚地露出头来。使他的心情突然这样转变的,并不是他感到他在伊里亚·彼得罗维奇面前吐露衷曲是卑鄙的事,也不是他感到让中尉对他得意洋洋是卑鄙的事。唉,如今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顾到自己的卑鄙,顾到各式各样的虚荣心,顾到中尉、日耳曼女人、追还债款、办事处等等!哪怕他现在遭到判决,要马上把他烧死,他也不会动弹一下,甚至未必会把判决注意地听完呢!他起了一种他全然不熟悉的、新的、突如其来的、从未有过的变化。他并没有充分理解这一点,而只是带着全部感觉的力量,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警察分局办事处里的这些人非但不能再像刚才那样感情冲动,甚至已经不能再对他们申诉什么了。就算他们不是警察分局的中尉之流,而都是他的亲兄弟和亲姊妹,即使在生活的任何情况下,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向他们申诉。像这样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在这以前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最使他痛苦的是,这与其说是意识或者概念,不如说是一种感觉,一种直觉,在他有生以来至今所经历过的种种感觉当中,这要算是使他最痛苦的一种感觉了。
第二部 第二章
“这是因为我病得很厉害,”他终于闷闷不乐地暗自断定,“我一直折磨自己,害得自己痛苦极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昨天也罢,前天也罢,整个这段时期也罢,我一直在折磨自己……我会痊愈的,那……我就不会再折磨自己了……可是,万一我根本不会痊愈呢?主啊!这些事惹得我多么厌烦!”
他不停地往前走。他一心想散散心,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该着手做些什么。他心里生出一种新的、没法克制的情绪,而且它几乎每分钟都在增长。那是他对遇到的一切和周围的一切生出的一种无休无止的,几乎可以说是生理上的厌恶,一种顽强的、恶毒的、仇恨的情绪。所有他遇到的人都惹他讨厌,他讨厌他们的脸容、步态、动作。如果有人对他开口讲话,他似乎简直会吐他一脸的唾沫,会咬他一口……
刚才他上楼来找拉祖米欣,没想到结果会跟拉祖米欣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谈话。现在,一刹那间,他凭经验已经体会到,当前他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跟世界上任何人对坐谈话。他心里冒火了。他刚刚跨过拉祖米欣的门槛,就不停地恼恨自己,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现在依他看来,他的整个过去、他以前的思想、以前的任务、以前的目的、以前的印象,以及当前的全部美景,连同他自己,总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埋在地底下的深处,埋在他脚底下一个看不见的地方了……仿佛他正往上飞去,一切都在他眼睛里消失了……他的手无意中动了一下,他突然感觉到拳头里捏着那枚二十戈比硬币。他松开手,定睛瞧着那枚硬币,然后抡起胳膊,把它扔进河水里,随后他转身走回家去,他觉得这当儿他好像用剪刀把他自己和外界的一切人以及一切东西的联系一下子剪断了。
第二部 第三章
有一回他觉得似乎已经躺了一个月,有一回又觉得似乎都是一天发生的事。可是那件事,有关那件事的种种情形,他却忘光了,不过他随时都记得他忘了件不该忘记的事,因而揪心,难过,回想,呻吟,急得发狂,或者提心吊胆,害怕得受不了。在那种时候,他总是想挣扎着下床,想跑掉,然而老是有人硬把他拦住,他就又无力地倒下去,不省人事了。最后,他总算全然恢复知觉了。
第二部 第四章
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过身去,脸对着墙,肮脏的黄色壁纸上画着些小白花,他选中一朵难看的、勾画着些棕色纹路的小白花,开始观察它有多少片花瓣,花瓣上有几个小缺口,一共勾画了多少纹路。他觉得胳膊和腿麻木,就跟瘫痪了一样,然而他并不想动弹,一味瞧着那朵小花。
第二部 第五章
“该怎样解释?”拉祖米欣抓住话头说。“这倒正好可以用我的观点来解释:人们缺乏实干态度,而且积习难改。”
“这话怎么讲?”
“在莫斯科您说的那个讲师,受审的时候,人家问他为什么假造有奖债券,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说:‘大家都用各种方法发财,所以我也想赶快发财。’原话我记不得了,可是我记得大意:他想白得一笔钱,不用劳动,而且要快点!大家已经习惯于靠各种现成的东西过活,由别人挽着走路,吃人家已经嚼烂的东西。好,等伟大的钟声敲响,每个人都将原形毕露……”
“这恐怕是事实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又插嘴说,气愤得嗓音发颤,听得出他高兴有这个机会侮辱卢仁一下,“这恐怕是事实吧?您对您的未婚妻说过……而且是在您听到她同意婚事的时候……您说,最使您高兴的是,她是个穷叫花子……因为娶个穷叫花子做老婆很划算,往后可以骑在她脖子上,藉口她受过您的恩典而责骂她!……”
第二部 第六章
炎热跟先前一样,然而他贪婪地吸进那种臭烘烘的、尘土飞扬的、为城市所污染的空气。他的头开始微微发晕,他那患着热病的眼睛和消瘦苍白的脸上现出旺盛的精力。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而且也不去想。他只知道“这件事今天得了结,一劳永逸,马上动手,要不然就不回家,因为他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该怎么了结呢?用什么办法了结呢?关于这一点,他一无所知,而且也不愿意去细想。他把思想推开,因为思想折磨他。他只感到也只知道,他好歹得把局势转变过来,“不管怎么也得做到”,他暗自反复说道,带着激烈和坚定不移的自信和决心。
拉斯柯尔尼科夫向前走去,暗自想着,“不知在一本什么书上,我读到过一段描写,说是有个被判死刑的人在临死前一个小时想道,或者说道:假如我有机会活下去,哪怕是在一块高高的峭壁上,而且那块空地狭小得很,只放得下两只脚,四下里都是深渊、海洋、永恒的黑暗、永恒的孤寂、永恒的风暴,只要让我照这样在一块小小的地方站住不动,站一辈子,站一千年,站千秋万代……那我也宁可这样活着而不马上去死!只要活着,活着,活着就好!不管怎么活着,只要能活着就成!……这是多么真实!主啊,多么真实!人真卑鄙啊!不过,谁说这个人卑鄙,谁也就是卑鄙的人。”他过了一会儿补充说。
“你听我说。我要对你讲清楚:你们这班人,一个个都是空谈家和吹牛大王!你们有了一点点痛苦,就跟母鸡下了蛋似的咯哒咯哒叫个没完,就连这种做法也是从别人写的东西里偷学来的。你们的生活里丝毫没有独立做人的气息!你们的躯体不是血肉造的,而是鲸蜡油造的,你们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血清!你们这些人,我一个也不相信!你们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头一件大事就是不要像个普通人!站住!”
他不由得越来越清楚地,越来越痛切地想起他以前那种感觉多么不好受,可怕而又痛苦。他每听到铃声一响,就不禁打个寒噤,不过他接着倒越来越感到愉快了。
第二部 第七章
显然,他们都有点怕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那些房客一个个挤回门口去了,心里却怀着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像那样的感觉常出现在当某人突然遭到不幸的时候,那些甚至跟他最亲近的人身上,他们虽然极其真诚地怜悯他,同情他,却也毫无例外,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不产生这样的感觉。
“可是,叫我拿这些孩子怎么办?”她尖刻而气愤地打断对方的话,指一指那些小娃娃。
“上帝是慈悲的,您指望至高无上的神帮助您吧。”神父开口说。
“哼!他慈悲,可是他不管我们!”
“这是罪过,罪过呀,太太。”神父摇着头说。
“那么,这就不是罪过吗?”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指着垂危的人嚷道。
“也许无意中闯下这个祸的人,会答应赔偿您的损失,至少因为他的收入没有了……”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气愤地叫道,挥一下手。“而且人家为什么要赔偿我的损失!要知道,这是他自己喝醉了酒,钻到马蹄底下去的!哪有什么收入?他根本没带回什么收入,只带回苦恼。要知道他,这个酒徒,把样样东西都换酒喝了。他偷光我们的东西,都带到小酒馆去,把他的一生和我的一生统统断送在小酒馆里!谢天谢地,现在他总算要死了!总算可以少点亏空了!”
“在他临死的时候,应当宽恕他。这是罪过啊,太太,这样的感情是大罪过!”
“哎,神父!这是空话,纯粹是空话!宽恕!喏,要不是他被轧伤了,那么今天他就会喝醉酒回来,身上只穿一件衬衫,脏得要命,破破烂烂,就这么倒头睡大觉,我呢,得打水来洗衣服,把他的和孩子的破烂衣服统统洗干净,挂在窗外晾干,就这么一直忙到天亮,然后,等到天真亮了,我还得坐下来,缝缝补补,瞧,我就是这么过夜的!……何必再谈什么宽恕呢!我已经算是宽恕他了!”
深沉而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她往手帕里咳一口痰,然后把手帕给神父看,另一只手痛苦地按住胸口。那块手帕上满是鲜血……
神父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这是谁?这是谁?”他忽然用喘息的沙哑声说道,心神不定,带着惊恐用眼睛“指”一下门旁他女儿站着的地方,极力想爬起来。
“躺下!躺——下!”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嚷道。
可是他使出超乎寻常的力气,竟然用两个胳膊肘硬撑着,爬起来了。他疯狂地,呆呆地瞧了他女儿一阵,仿佛认不得她了。再者,这以前他一次也没看见过他女儿穿这样的衣服。忽然,他认出她来了,认出这个受尽屈辱,心如刀绞,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却又含羞带愧的女儿,她在温顺地等候轮到她去跟垂危的父亲,作最后的诀别。这当儿,他的脸上,现出了无限痛苦的神情。
“索尼雅!我的女儿!宽恕我!”
他大声嚷道,本来打算向女儿伸出手去,却失去身子的重心,摔下去,从长沙发上咕咚一声掉在地上,脸朝下,大家赶紧跑过去,把他搀起来,放在长沙发上,可是他已经要咽气了。索尼雅轻轻尖叫一声,跑过去,抱住他,就此紧紧搂住,一动也不动。他在她的怀抱里就此死了。
他缓缓地往楼下走,不慌不忙,已经发热病了,却没觉得,心中充满一种新颖而广阔的情绪,觉得充实而强大的生命力,突然涌上他的心头。这种情绪可以比之于一个人被判死刑后,突然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赦免而产生的那种情绪。
“波连卡,我叫罗季昂,往后你祷告,有的时候也提一下我,就说,‘还有上帝的奴仆罗季昂’,别的话都不用说。”
“够了!”他果断而庄重地说,“不要再想入非非,不要硬造出恐怖心理,不要疑神疑鬼!……真正的生活是有的!我刚才不是在生活吗?我的生活并没有随着那个老太婆一齐毁灭!祝她升天堂吧!够了,老大娘,你也该安息了!现在该是理智和光明的王国……意志和力量的王国了……现在我们看看再说吧!现在我们来较量较量吧!”他傲慢地补充说,仿佛面对着某种黑暗的势力,向它挑战似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出现,招来了快活而热烈的喊叫声。两个人一齐朝他跑过去。可是他站在那儿却跟死人一样,心里生出一种突如其来而且没法忍受的感触,就跟遭到雷劈似的。而且他没有抬起胳膊来拥抱她们,他抬不起来了。他母亲和妹妹把他抱得紧紧的,不断地吻他,又是笑又是哭……他往前跨出一步,身子一晃,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第三部 第二章
我认识罗季昂有一年半了,他总是拉长了脸,闷闷不乐,为人高傲,自尊心强。最近(也许老早就这样了),他变得多疑,像是患了忧郁症。他本性慷慨,心地善良。他不喜欢感情外露,宁可做出蛮不讲理的事,也不肯说出心里话。不过,有的时候他根本不犯疑心病,光是冷淡,漠不关心,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真的,他身上仿佛有两种相反的性格交替出现。有的时候他非常不愿意开口讲话!他总觉得他太忙,样样事情都妨碍他,其实他总是闲躺着,什么事也不干。他从不讪笑什么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会说俏皮话,而是似乎没有工夫干这种无聊的事。别人说话,他总是不肯听完。某个时候大家都对某种事情发生兴趣,唯独他不感兴趣。他也是自视很高的,不过,他似乎也不是没有某种权利这样做。
第三部 第三章
“至于那些原始的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可是您一定知道。您是明白人,当然观察过自己。我觉得,您开始得病的时候多多少少跟您离开大学的时候相合。您闲待着而没有事做是不行的,因此,工作,给自己规定一个坚定的目标,我觉得很可能对您有帮助。”
“别说了,妈妈,”他困窘地嘟哝着说,眼睛没有看他母亲,只握紧她的手,“我们有的是工夫畅谈一番!”
说完这话,他突然心里发慌,脸色变白。先前那种可怕的感觉,又带着死气沉沉的冷气掠过他的内心。突然,他再一次十分清楚明白地体会到,他现在说了句可怕的谎话,从今以后他不但再也没有可能畅谈心事,而且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谈任何事了。这种痛苦的念头对他生出极其强烈的影响,使得他一时间几乎忘记身外的一切,在原地站起来,对谁也没看一眼,径自向房外走去。
第三部 第五章
他们的道理无非是‘环境所迫’,别的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就是他们爱说的话!由此就直接得出结论:如果把社会加以正常的安排,所有的罪行就会一下子消灭,因为那时候就没有什么可抗议的,大家转眼间都变得安分守己了。人的本性根本不考虑,人的本性被排除了,人的本性不应该有!他们不承认人类沿着活生生的历史道路发展到底,最终自然变成正常的社会。正好相反,他们认为,只要有个数学般精密的头脑想出一套社会体系,就会立刻把全人类组织起来,一刹那间使得他们安分守己,永不犯罪,无需什么活生生的过程,用不着什么活生生的历史道路!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那么本能地不喜欢历史,说‘其中只有丑恶和愚蠢’,而且把一切都解释为愚蠢!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才那么不喜欢生活的活生生的进程;根本不需要什么活的灵魂!活的灵魂要求生活,活的灵魂不听机械师的摆布,活的灵魂使人生疑,活的灵魂反对进步!他们心目中的灵魂虽然有僵尸的味道,虽然可能是用橡胶造成的,可是毕竟不是活的,毕竟没有意志,毕竟奴隶般地驯服,不会造反呀!其结果就是他们把所有的问题归结为只要砌砖铺瓦,布置走廊和房间,把法郎吉斯特办起来就成!
单靠理论可没法越过人的本性!理论的逻辑只能预先料到三种情况,可是情况有千千万万啊!现在居然把千千万万种情况一笔抹杀,把一切情况仅仅归结为生活舒适的问题!这倒是解决问题最方便的办法!这种理论固然清楚得迷人,连想都不用想!要紧的是连想都不用想!生活的全部秘密居然用两个印张就讲完了!
问题在于他的论文不知怎的,把全人类分成‘平常人’和‘不平常人’。平常人必须俯首听命地活着,没有权利犯法,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常人。可是不平常的人却有权利干出各种罪行,用各种方式犯法,只因为他们是不平常的人。
我只不过是暗示说,‘不平常’的人有权利……其实也不是真有合法的权利,而是自己觉得自己有权利,按自己良心的要求,越过……某些障碍,并且也仅仅是在某种情形下才可以这样做的,也就是如果要实现他的思想,非这样做不可的话(他这种思想对全人类来说,有的时候可能是有拯救作用的)。
依我看来,假如开普勒和牛顿的发现,由于某些阴谋,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人们所知晓,只有牺牲一个人、十个人、一百个人以至更多人的生命才行,因为他们妨碍这些发现,或者在发现的路上成为障碍,那么牛顿就会有权利,甚至有义务……消灭这十个人或者一百个人,以便让全人类知道他的发现。不过,根据这一点却完全不应该得出结论说,牛顿有权利想杀谁就杀谁,逢人便杀,或者每天到市场上去偷东西。下面,据我所知,我在论文里还阐明,所有的人……喏,比方说,人类的立法者和创办人,从远古起,直到李库尔赫、梭伦、拿破仑等人,无一例外,都是罪犯,这纯粹是因为他们定出新法律,从而推翻了古老的法律,而旧法律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被社会上的人视为神圣的。而且,当然,如果只有流血对他们才有帮助,他们是不会望而却步,停止流血的(有的时候他们屠杀的全然是无辜的人,后者为保卫古老的法律而英勇牺牲了)。甚至值得注意的是,人类的这些恩人和立法者大部分都是特别令人胆寒的屠杀者。一句话,我推论说,所有那些人,不仅指伟人,而且指稍稍越出常规的人,也就是甚至只稍稍能够说出几句新的见解的人,按他们的本性,势必都是罪犯,只是,当然,程度上有轻有重罢了。否则他们就很难越出常规,可是,要他们留在常规中,当然,他们是不会同意的,这又是他们的本性使他们如此,而且,依我看来,他们甚至也不应当同意。
第一种人永远是现在的主人,第二种人则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种人捍卫当前的世界,为它繁殖人口;第二种人推动世界前进,把它带到终极的目标。
“大体说来,有新思想的人,甚至只会发表几句新言论的人,也是极少出世的,而且少得出奇。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各种各样的人究竟出生多少,这一定是由某种自然规律极其准确严密地规定的。不用说,目前这种规律还没有人知道,不过我相信,它确实存在,因而以后总会被人知道。广大的群众都是材料,其所以在世上生存,无非是为了凭藉某种努力,经由某种至今无人知晓的过程,通过种族和血统的杂交,辛辛苦苦,终于在世上生产一个多少有点独立精神的人,哪怕一千个人中只有一个也成。至于有较多的独立精神的人,也许一万个人中才产生一个(我这只是举例,大致说说的)。讲到有更多独立精神的人,就要十万个人才能产生一个。拥有天才的人,也许几百万人当中只能有一个,而伟大的天才,人类的魁首,也许要在几千百万人在世上出生以后才会出现。一句话,我没有研究过曲颈瓶里发生的这种种变化,然而确切的规律是一定有,也必然有的。这不可能是出于偶然。”
第三部 第六章
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有些想象或者想象的片段,有些没有头绪和互不相干的概念,在他脑子里浮动,有的时候出现一些人的脸,他远在小的时候见过,或者不知在什么地方只遇到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想起过,后来又出现了某地教堂的钟楼,再后是一家饭铺里的台球桌,有个军官在打台球,过后是地下室的烟店里升起的雪茄烟,小酒店,再就是后门楼梯,很黑,洒满了泔水,到处都是空蛋壳,过后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了星期日的教堂钟声……各种东西互相更替,转来转去,像旋风一样。有些东西他简直很喜欢,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消失了。他胸中老是有个什么东西在压挤他,可是不很厉害。有的时候还挺舒服。轻微的寒意没有过去,这也几乎可以说是挺舒服的。
有的时候他转到某种思想,就停住不动了:
“对!那种人生来就不是这样。任何事都可以放手干的真正主宰者,攻破土伦,在巴黎进行屠杀,把军队丢在埃及弃之不顾,在莫斯科长征中消耗了五十万人的生命,在维尔那讲了一句意义双关的俏皮话。于是他死后就成为偶像,受人崇拜,可见这种人是什么都可以放手干的。是啊,这种人分明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铜铸的!”
忽然,一个突如其来的,不相干的思想出现了,几乎惹他发笑:
“拿破仑啦,金字塔啦,滑铁卢啦,这和一个瘦小难看的老婆子,十四品文官太太,床底下放着一只小红箱子的女高利贷者之间的关系,即使是波尔菲利·彼得罗维奇,如何能体会到呢!……他们哪能体会得了!……他们的美学弄得他们糊里糊涂,他们说:‘堂堂拿破仑怎么会钻到“老婆子”床底下去了!唉,糟透了!……’”
“老婆子无关紧要!”他激昂地断断续续地想道,“老太婆也许是个错误,问题不在她身上!老太婆只是一种病罢了……我原本想赶快跨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我是杀死原则!原则,我倒杀死了,然而我却没有跨过去,仍然留在这一边……我光会杀人。再者,事实证明我杀人的本事也不行……原则?刚才傻瓜拉祖米欣为什么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勤恳的人,做买卖的人,致力于‘普遍的幸福’……不行,我只能活一回,以后不能再活一世,我不愿意等待‘普遍的幸福’到来。我要自己生活,否则宁可不活着。是啊!我反正不愿意丢下我挨饿的母亲不管,口袋里揣着一个卢布,坐等‘普遍的幸福’!有人说:‘我在为普遍的幸福添一块砖,因而感到心里平静踏实了。’哈哈!你们为什么把我漏掉了?要知道,我只活一辈子,我也要活着……唉,我不过是只有美学观点的虱子而已。”
“母亲啊,妹妹啊,我一直多么爱她们!可是现在为什么我恨她们了?对了,我恨她们,确确实实恨她们。她们坐在我身旁,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到母亲跟前,吻她,这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想,要是她知道了,那么……难道当时就告诉她?我会这样做的。嗯!她一定跟我一样想。”他继续想,然而很费力,仿佛在跟袭击他的昏迷搏斗似的。“啊,我现在多么痛恨那个老婆子!似乎,她要是活过来,我还会再干掉她!可怜的丽扎维达!为什么她偏巧那时候闯进来!……不过,奇怪,为什么几乎一直没想起她,就跟没杀死她似的?……丽扎维达!索尼雅!这两个可怜的、温和的女人,都生着温顺的眼睛……可爱的人啊!……为什么她们不哭泣呢?为什么她们不哀叫呢?……她们把一切都献出去了……眼神温顺而文静……索尼雅,索尼雅!文静的索尼雅!……”
第四部 第一章
我以前到国外去过,老是感到厌恶。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朝霞似火啦,那不勒斯湾啦,海洋啦,你一瞧,心里就郁闷。最糟的是,心里真正觉得忧郁。不行,还是住在祖国好!在这儿至少可以把错处统统推到别人身上去,替自己辩白。
人家这样考虑:‘鬼魂,可以说就是其他世界的小碎块和小片段,就是其他世界的基础。健康的人,不用说,没有必要看见鬼魂,因为健康的人就是完全属于当前这个世界的人,因此,为了力求完整和井井有条,就只能过纯粹的现世生活。可是,一旦他生病,违反现世结构的正常秩序,就立刻开始体会到可能有另一个世界存在,他病得越重,就跟另一个世界接触得越密切,因此,人一旦死亡,就照直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我早就在这样想了。要是您相信未来的生活,那也就可能相信这套道理。
第四部 第三章
他直到最后一刻也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摆足架子,无所顾忌,甚至没想到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有可能从他的手心里跑出去。他本来就虚荣心重,再加上他的自信已经发展到妄自尊大的地步,这就越发助长了他这种信念。彼得·彼得罗维奇出身寒微,养成了欣赏自己的病态习惯,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看得很高,有的时候甚至独自照着镜子欣赏自己的脸。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喜爱,也最看重的,却莫过于他凭劳动和种种手段取得的金钱,因为金钱已经使得他跟那些本来比他高的人平起平坐了。
很久以来,这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一直如醉如痴地渴望着结婚,可是一直在攒钱,等着。他不露声色,心醉神驰地巴望有一个规规矩矩的姑娘,家道贫寒(一定要贫穷才成),年纪很轻,长得很好看,出身于贵族,受过教育,很胆小怕事,有生以来历尽坎坷,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这样的姑娘会永生永世地把他看作她的救星,对他毕恭毕敬,百依百顺,认为他了不起,而且只有他一个人了不起。
“你要上哪儿去,罗佳?”杜尼雅有点奇怪地问道。
“哦,我不得不走。”他含混地答道,仿佛有话想说,却又游移不定似的。不过他那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种毅然决然的果断神情。
“我到这儿来……原想对您说……妈妈,我原想对您说……我也想对你说,杜尼雅,我们最好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我觉得身体不好,我心里不踏实……我以后……只要可能,我就会来,我自己会来……我惦记你们,爱你们……离开我吧!让我一个人待着吧!我已经这样决定了,这以前就决定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我会怎么样,遭殃也罢,不遭殃也罢,我都想一个人待着。你们索性把我忘掉算了。那倒好些……你们不要打听我。必要的话,我自己会来,或者……我打发人找你们来。也许,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不过现在,要是你们爱我,就把我丢开吧……要不然我就会厌恨你们,这我已经感觉到了……再见!”
“那就索性把话说开。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要问我什么事。我没有什么话回答你……你不要再来找我。也许我自己会到这儿来……你把我丢开算了,可是她们……你可别丢开不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走廊上很暗。他们站在一盏灯旁边。他们互相瞧了一会儿,默默不语。这个时刻使得拉祖米欣终生难忘。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目光是那么专注,像在燃烧,每时每刻都在加强热度,它刺透了拉祖米欣的灵魂,钻进他的脑海。拉祖米欣突然打了个冷战。有一件奇怪的事似乎在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想法在脑子里闪过,像是一种暗示。那是一件可怕的、丑恶的,而且双方忽然明白的事……拉祖米欣脸色惨白得跟死人一样了。
现在我不想再描写普尔赫莉雅·亚历山大罗芙娜那儿发生的事了,也就是拉祖米欣怎样回到她们身边,怎样安慰她们,怎样发誓说应该让罗佳在病中休息一下,发誓说罗佳一定会来,天天都会来,他心绪不好,很不好,不应该再刺激他,至于他,拉祖米欣,自会照应他,给他请个好医师,最好的医师,或者索性安排一次会诊……一句话,从这天傍晚起,拉祖米欣就成了她们的儿子和哥哥。
第四部 第四章
不过,另一方面,他也看得很清楚,凭索尼雅的性格,凭她毕竟受过的教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样沉沦下去。可是他心中仍然有个疑问:既然她不能投河自尽,那她怎么能久久地处在这种地位而不发疯呢?当然,他明白,索尼雅的处境在社会上是一种偶然现象,虽然,不幸的是,这绝不是独一无二、完全例外的现象。不过,这种偶然性、她或多或少受过的教育、她以前经历过的全部生活,在她走上这条可憎的道路,迈出头一步的时候,倒似乎没有能够一下子把她置于死地。那么是什么东西一直在支持她呢?莫非是堕落?要知道,这种耻辱的生活分明只触动她的表面,堕落至今丝毫没有在她心里生根,这一点他是看得明白的。她站在他面前,什么也瞒不了他……
“上帝什么都做了!”她很快地嘟哝一句,又垂下眼睛。
“这就是出路!这就是出路的解释!”他暗自断定说,带着热切的好奇心打量她。
她快要念到那最伟大的和闻所未闻的奇迹了,一种强大的胜利感抓紧了她。她的嗓音像金属那样清脆,声调里响着胜利和欢乐,这使她的嗓音变得沉稳有力了,一行行的字在她面前模糊不清了,因为她眼前发黑,然而她念的那些,她早已背熟了。她念到最后那节:“‘他既然打开了瞎子的眼睛,岂不能……’”就压低喉咙,激昂而且热烈地表达了那些盲目的和不信神的犹太人的怀疑、责难、中伤,可是她知道,再过一会儿,那些人立刻就会像遭到天雷轰击似的扑在耶稣脚下,放声痛哭,信神了……
“拉撒路复活的事,都念完了。”她断断续续而严厉地嘟哝说,站在那儿不动,把脸转到一旁,不敢抬起眼睛看他,仿佛害臊似的。她那如寒热病一样的颤抖仍然没停下来。蜡烛头在扭曲的烛台上早就在渐渐烧完,烛光昏暗地照着简陋的房间里那杀人的凶手和那卖淫的女人,如今他俩古怪地凑在一起,读那本不朽的书。大约五分钟过去了,或者还不止五分钟。
“以后你会明白的。你干的事岂不是跟我一样?你也越过了界线……你也能越过界线。你活活把自己扼杀了,你断送了一条生命……你自己的生命(这也还是一样!)。你本可以过有理智、有精神的生活,而你却会在干草市场了结一生……可是你会受不了,如果你是孤身一人,就会像我这样神志失常。你现在就已经像个疯子了。那我们就一块儿走,走一条路!我们走吧!”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索尼雅连声说着,歇斯底里地哭泣和绞手。
“怎么办?把应该破坏的统统破坏,让它消灭得一干二净,就是这么回事。有痛苦,自己一人担当!怎么,你不懂?以后你会懂的……要自由和权力,不过主要的是权力!凌驾在一切发抖的坏蛋之上,在芸芸众生之上!……这就是目标!要记住这一点!这就是我留给你的临别赠言!或许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谈话。要是我明天不上这儿来,你自己会听到有关我的种种情形的话,那就请你记住我现在说的这些话。也许,以后,过上几年,有了生活经验,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明天来,我就会告诉你丽扎维达是谁砍死的。再见!”
第四部 第五章
不过您发现没有,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这儿,也就是在我们俄国,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的圈子里,要是有两个聪明人,彼此还不太熟,然而可以说,互相很尊重,喏,就跟现在我和您一样,碰在一起了,那么往往一连半个钟头怎么也找不出谈话的题目来,就那么彼此僵住,坐在那儿,互相觉得别扭。大家都有谈话题目的情况,比方说,太太小姐们见面总有可谈的……比方说,上流社会风度翩翩的人,总可以找到谈话的题目,c'est de rigueur,然而,像我们这种中层的人,也就是有思想的人,却总是不好意思,没有什么话可说……这是什么缘故呢,老兄?究竟是缺乏社会兴趣呢,还是我们太老实,不愿意互相欺骗,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您,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要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才好,您还是个年轻人,所谓风华正茂,因此按照一切年轻人的惯例,最看重人的智慧。活跃的聪明才智和理性的抽象推论总是把您迷住。打个比方,这活像从前的奥地利帝国的军事会议。当然,我只能凭我的军事知识来评断。当时,那些将军在纸面上把拿破仑打败,擒住了,他们在书房里用极其聪明的方式又是计算,又是筹划,可是结果呢,没想到玛克将军带着所有的部队投降了,嘿嘿嘿!我看得出来,我看得出来,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您在笑我,怪我这个文职官员不该老是从军事史方面举出例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弱点,我喜欢军事,非常爱读那些战争文献……我简直错过了我真正的事业。我原该到军队中去服役才对,真的。也许,我当不成拿破仑,不过做个少校总还办得到,嘿嘿嘿!好,我亲爱的,那么现在,关于那一方面,也就是个别的案例方面,我要把真话一股脑儿告诉您:我的先生,现实生活和人的本性才是最主要的东西,有的时候一下子就推倒了最精明的算计,是啊,您要听我这老头子的话,我是认真说的,罗季昂·罗曼内奇。
第四部 第六章
“喏,就拿那个可怜的尼古拉来说,您原来一定用您的方法,在心理方面逼他,折磨他,非要他招认不可。您一定黑夜白日地向他证明说:‘你就是杀人犯,你就是杀人犯……’好,现在他招认了,您却又着手折腾他,说:‘你胡说,杀人犯不是你!你不可能是杀人犯!你说的不是你心里的话!’好,既然这样,这种职务还怎么能不滑稽可笑呢?”
“这些事都可以做正反两面的解释,现在是样样事情都可以做正反两面的解释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反复说着,走出房外,觉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精神抖擞。
“现在我们还要较量一下呢。”他愤恨地笑着说,走下楼去。他是恨他自己,他想起他的“心虚”,不由得感到鄙视和可耻。
第五部 第一章
安德烈·谢敏诺维奇尽管有这些优良品质,然而确实傻里傻气。他满腔热忱,自认为从属于进步事业和“我们青年一代”。他就是那种为数众多而且各不相同的庸人、半死不活的低能儿、什么也没学会的刚愎自用的人当中的一员,总是一把抓住极其时髦和风靡一时的思想,结果立刻把这种思想弄得庸俗化,或者一下子把它漫画化,其实有的时候他们倒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在为它工作呢。
第五部 第二章
说不定,在这方面起最大作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穷人的自尊心,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许多穷人履行我们生活当中每个人都得遵守的某些社会习俗的时候,才竭尽全力,不惜花费平日积攒的一点点钱,无非是为了显得“不比别人差”,免得别人“挑他们礼节上的不是”。
论天性,她是个爱笑的、快活的、随和的人,然而她连连遭到不幸和挫折,结果她就极其强烈地希望而且要求人人都生活得和睦快乐,不许任何人不这样生活,因此她的生活里只要出一点小小的岔子,或者遭到一点小小的挫折,她就立刻气得发狂,或者,本来抱着极其光辉的希望和幻想,一转眼间却开始咒骂命运,随手碰到什么东西就马上撕碎,扔掉,而且用头去撞墙。
第五部 第三章
这个可怜的、害着痨病的、孤苦伶仃的卡捷莉娜·伊凡诺芙娜哭了,这给旁观的人们造成了强烈的印象。她那张伤心得变了样子的、因害着痨病而憔悴的脸,她那干裂得凝着血迹的嘴唇,她那声嘶力竭的喊叫,她那像小孩般哽咽的哭声,她恳请人们保护而发出的那种像小孩般带着信任,同时却又充满绝望的祈求声,都是那么可怜,那么痛苦,弄得在场的人似乎都开始怜悯这个不幸的女人了。
第五部 第四章
突然,一种奇怪而意外的情绪来到他的心头:他有点痛恨索尼雅。他仿佛为这种情绪吃一惊,害怕了,蓦地抬起头,定睛瞧着她。可是他发现她也在瞧他,目光那么不安,对他关切到了痛苦的地步。那是热爱,于是他的恨像幻影一样消失了。那本来就不是恨,他错把一种情绪当作另一种情绪了。这只是说,那个时刻到来了。
“你要知道,索尼雅,”他忽然说,精神有点振作起来,“你要知道,我要跟你说:如果我杀人完全是因为肚子饿,”他继续说,咬清每个字的字音,神秘而又诚恳地瞧着她,“那我现在倒会……感到幸福了!你要知道这一点才是!”
现在我才知道,索尼雅,谁的头脑和精神坚强有力,谁就是他们的主宰者!谁胆量大,在他们心目中,谁就对。谁唾弃大多数东西,谁就是他们的立法人。谁胆量最大,谁也就最正确!事情至今都是这样,将来也会永远如此!只有瞎子才看不清!
“索尼雅,”他继续热烈地说,“我这才领悟:权力,只有那种敢于弯下腰,拾起它的人,才能得到。这只要有胆量就成,只要求这一点!于是,当时就有一种想法生平第一次在我头脑里生出来,这种想法在我以前任何时候都没有人想到过!没有人!我忽然像看到阳光似的,明白地感到:怎么会至今没有一个人放大胆子,敢于走到那些荒唐的东西面前,一把揪住它们的尾巴,把它们扔到魔鬼那儿去!……我……我打算放大胆子,于是把她杀了……我不过是要放大胆子罢了,索尼雅。原因全在这儿!”
他们俩并排坐着,忧郁而沮丧,就跟一场暴风雨过后,他们被抛到空旷的海岸上,孤零零的。他望着索尼雅,感到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厚,可是说来奇怪,他承受着这样的爱,却忽然觉得沉重难受。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情绪!他到索尼雅这儿来的时候,觉得他把他的希望和出路都寄托在她身上了,他打算至少解脱自己的一部分苦难,不料现在,当她真的把心都交给了他,他却突然感到而且领会到,他倒比以前更加无限地不幸了。
第五部 第五章
他扭转身,躲开她,往窗口走去。她站了一会儿,心神不安地瞧着他,然后就忧心忡忡地走了。
不,他不是对她冷淡。本来,临别最后一分钟,他十分想紧紧地拥抱她,跟她告别,甚至把事情讲出来,可是他连跟她握一下手也下不了决心。
他四处溜达,没有目标。太阳快落下去了。近来有一种特别的苦恼开始在他心里滋长。这种心情倒也不那么特别厉害,不特别煎熬人,可是总带点绵绵不断、永远存在的味道,他预感到前面那些岁月毫无希望,将充满这种冷冰冰的和死气沉沉的苦恼,预感到前面会有一种“在一俄尺见方的空间里”过着的永无止境的生活。每到傍晚,这种情绪照例更加强烈地折磨他。
是啊,既然有这么一种极其愚蠢而且纯粹是生理方面的孱弱,连太阳落山这种区区小事都能对它起作用,那就请你管住自己,看你能不能不干蠢事吧!
“原来你就是这样生活的,索尼雅!我一次也没到你这儿来过……总也没有机会……”
她痛苦地瞧着索尼雅,说:
“我们把你坑苦了,索尼雅。波连卡、廖尼娅、柯里亚,你们走过来……好,索尼雅,他们都来了,全在这儿,你收留他们吧……我亲手交给你了……我也熬得够了!……一切都完了!咳,咳!……扶我躺下吧,至少也让我安安静静地死掉吧……”
大家扶她再在枕头上睡下。
“什么?请神父?……不必了……你们哪儿有多余的一个卢布呀!……我没有什么罪孽!……上帝本来就该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要是上帝不肯宽恕我,我也随他的便……”
“在中午的炎热下,在达盖斯坦山谷中……
“啊,我多么喜欢这首歌……这首抒情歌我喜欢得不得了。波连卡!……你知道,你父亲……当初做未婚夫的时候就唱过……啊,那些岁月!……喏,我们就该唱这首歌,唱这首歌!咦,接下去该怎么唱,该怎么唱?……偏偏我忘了……你们提醒我呀:该怎么唱来着?”
“够了!……时候到了!……别了,不幸的人!……这匹劣马跑累了!……筋疲力尽了!”她用绝望和憎恨的口气嚷道,她的头一下子倒在枕头上。
第六部 第二章
我要再说一遍,您很缺乏耐性,又病得厉害,罗季昂·罗曼内奇。讲到您这个人敢作敢当,自视很高,严肃认真,而且……善于感受,已经有过很多的感受,这我都早已知道。所有那些感触,我都熟悉,我读您的论文就跟读一篇熟悉的文章似的。这样的论文是在不眠的夜晚,疯魔般的精神状态下,带着起伏跳动的心灵,勉强压下热情,才构思而成的。年轻人这种高傲而又受到压制的热情是危险的!
这是一件荒诞而阴森的案子,是一件现代的案子,是一件我们这个时代才会有的事,而在我们这个时代,人心已经乱了,有人引经据典地说什么流血能‘使人精神振奋’,还有人宣传说人生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追求舒适的享受。这件案子涉及书本上的那些幻想,涉及受到理论刺激的心灵。
也许倒是尼古拉说的对:人希望受苦。我知道,这话是不容易叫人相信的,然而您不要调皮地自作聪明吧。您什么都不要想,干脆把自己交给生活。不用担心,生活自会把您冲到彼岸,让您立定脚跟的。彼岸是什么地方?可是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相信,您还有很多年要活。
上帝给您准备下生活了。(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您临了也会就这样像一缕烟似的消失,一事无成。)讲到您今后要换环境,跟另一种人生活在一起,那又有何妨?像您这样的人,有您这样的心灵,总不会舍不得丢开舒适的享受吧?也许今后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谁也见不到您,不过这有什么关系?问题不在时间,而在您自己。您变成太阳,大家就都看见您了。对太阳来说,首先,必须是太阳。
第六部 第三章
我简直满脑子的淫荡生活。不过您这样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我倒还是喜欢的。讲到这种淫荡生活,它至少总还含有一种经久不变的性质,甚至是建立在天性上的,并不是一时忽发奇想。它就像是血液里原有的一小块永远燃烧着的煤炭,老是烧不完,很久很久,或许多年之后也不能轻易扑灭它。您会同意,这好歹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第六部 第四章
“一句话,双方在年龄上和智力发育上有这么大的差别,这在您的心里反而激起了淫欲!难道您真就会这么结婚?”
“怎么不会?一定会的。人人都只顾自己。凡是最善于欺骗自己的人,总是生活得最快活。哈哈!可是,您对美德为什么老是念念不忘?您高抬贵手吧,老兄,我可是个有罪的人呢。嘿嘿嘿!”
第六部 第七章
“亲爱的妈妈,别忙了,我马上就要走了。我不是为这个来的。您听我说几句话。”
普尔赫莉雅·亚历山大罗芙娜胆怯地走到他跟前。
“亲爱的妈妈,不论以后会出什么事,不论您听到我的什么消息,也不论人家怎样说起我,您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他突然问道,心里洋溢着热情,仿佛他没考虑他的话,也没掂一掂这些话的分量似的。
“罗佳,我亲爱的,我的独生子,”她边痛哭边说,“现在你就跟小时候一样。那时候你也这样走到我跟前来,也这样拥抱我,吻我。当初你父亲在世,虽然我们生活得穷苦,但你总是跟我们在一起,使我们得到了安慰,后来我埋葬了你父亲,我们好多次像现在这样拥抱,在他的坟上哭。至于我早就在流泪,那是因为母亲的心已经预感到大祸临头了。我头一次见到你,也就是,你记得吗,我们刚刚来到这儿的那天晚上,我单凭你的目光就全猜出来了,当时我的心就一颤。今天我给你开门,一瞧,心里就想:唉,大概那不祥的时刻来到了。罗佳,罗佳,你该不会马上动身吧?”
“我是要去。马上就去。是的,为了逃避这种耻辱,我原打算投河自尽,杜尼雅。可是,我已经站在河水边的时候,心想:如果我至今还认为自己是个强者,那我现在就不该怕耻辱。”他说,急于把话都讲出来。“这是自尊心在起作用吗,杜尼雅?”
“是自尊心,罗佳。”
可是,既然我不配让人爱,为什么她们又这么爱我!啊,但愿我是孤身一人,谁也没爱过我,我也从没爱过谁!如此,这类事就全不会有了!
第六部 第八章
索尼雅记起昨天斯维德利盖洛夫对她讲过,拉斯柯尔尼科夫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去西伯利亚,要么……此外她还知道他的虚荣心、傲慢、自尊心和不信神。
“难道只有懦弱和怕死才能促使他活下去吗?”她终于绝望地暗想。
尾声 第一章
最后,分别的时刻到了。杜尼雅对她哥哥发誓说,这不会是永别。拉祖米欣也这样说。在拉祖米欣年轻而有热情的头脑里坚定地订出计划,在今后三四年当中尽量为将来的生活打下基础,至少积攒一笔钱,到西伯利亚去居住,反正那边各方面资源都很丰富,只缺劳工、人手和资金。他们一定迁到罗佳所在的那座城市去,然后……同心协力开始过新的生活。他们告别的时候,都哭了。
起初,杜尼雅和拉祖米欣觉得索尼雅写来的信有点干巴巴,不能令人满意,不过最后他们俩才发现,那些信写得再好不过了,因为从那些信里毕竟对她那不幸的哥哥的命运,可以得到最充分、最确切的概述。索尼雅的信上满是极其平淡的当前的生活情形,她极其简单明了地描述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苦役生活的种种详情。信上丝毫也没写到她本人抱着什么希望,也没推测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她也没描写她个人心情怎样。
尾声 第二章
他早就得病了。不过,把他摧毁的,并不是苦役生活的可怕,不是做苦工,也不是伙食坏,也不是头发剃掉一半,更不是衣服破烂。唉,所有那些折磨和苦难,他何尝放在心上!正好相反,他做工的时候,甚至暗暗高兴:他一做工,就会劳累得筋疲力尽,那他至少总算可以得到几个小时的安眠。讲到伙食,那些白菜汤像是白开水,上面漂着些蟑螂,不过这在他又算得了什么呢!当初他做大学生的时候,往往连这种汤也喝不着呢。他的衣服倒还暖和,也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他简直没觉得他戴着脚镣。他剃掉了半边头发,穿着两色的衣服,觉得难为情吗?可是在谁的面前觉得难为情呢?在索尼雅面前吗?索尼雅怕他,那么他在她面前会觉得难为情?
可是他严格地审判自己,他那倔强的良心却没发现他的过去有什么特别重大的罪过,也许只有普通的失误罢了,而失误是人人都在所难免的。使他难为情的,其实是他,拉斯柯尔尼科夫,由于盲目的命运的某种判决,竟然那么盲目地、毫无希望地、彻底地、愚蠢地毁灭了,而且,如果他想让自己略略心平气和些的话,那就只有对那种“荒谬”的判决忍气吞声,俯首听命。
当前,他只能抱着一种既没有内容又没有目标的不安心情活下去,将来呢,必须不断地作出牺牲,而什么报偿也得不到……这就是这个世界为他准备下的一切。至于,过了八年他只有三十二岁,尽管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可这种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何必再活下去?他有什么可巴望的?有什么干劲?莫非为了活着而活着吗?可是,这以前他已经有一千次准备为思想,为希望,乃至为幻想献出自己的生命了。他素来认为,光是活着,那可不够,他所要求的素来不止于此。或许当初,正是由于他那些愿望的力量,他才认为他这种人比旁人有资格享受较多的权利吧。
如果命运给他送来悔恨,那种火热的悔恨,那种撕碎人心而且害得人睡不着觉的悔恨,那种把人煎熬得万分痛苦、恨不能上吊或者投河的悔恨,那倒也好了!啊,他真巴不得这样!痛苦地流泪,毕竟也是生活嘛。然而他想到他的罪行,并没感到悔恨。
他常痛苦地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却不能理解。当初他站在河边的时候,或许已经隐隐体会到他自己和他的信念都包藏着深刻的虚伪。他不明白,这种体会可能是一种预兆,说明将来他的生活会有转折,他会复活,他对人生会有新的见解。
他宁可认为这无非是人的本能造成了一种无比沉重的压力,而他,由于软弱和渺小却摆脱不了,他无力跨过去。他看了看同在一起的苦役犯们,暗暗吃惊:他们都那么热爱生活,珍视生活!他觉得,人们正是在监狱里才反而比在自由的时候更加热爱和看重生活,更加珍视生活。他们之中,有些人,例如流浪汉,经历过多么惨痛的折磨和苦难啊!区区一道阳光,一片茂密的树林,难道在他们心目中有这么重要吗?或者是在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有那么一股清凉的泉水,他们只是前年见过一次罢了,不料念念不忘,总想再见到它,就跟想见到情人一样,甚至做梦也想见着它,还连带见着它周围的青草地以及在灌木丛中歌唱的鸟雀!后来他冷眼旁观,还见到些更加难以解释的事例。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出棚子,来到岸边,在棚子附近放着的一堆原木上坐下,开始观看辽阔而荒凉的大河。从高陡的岸上望过去,眼前还展现出一片辽阔的郊野。从遥远的对岸隐约传来歌唱声。那边,草原一望无际,洒满阳光,上面有些看不大清的黑色斑点,那是些游牧者的帐篷。那边是自由的,在那边生活着的是另一种人,跟这边的犯人全然不同。在那边,时间似乎停住了,仿佛亚伯拉罕和他的羊群的时代还没过去。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那儿,凝神瞧着,目光一刻也不移开。他的思绪化为幻想,化为观赏。他什么也没思考,可是有一种苦恼使他激动,煎熬着他。
他们原想开口说话,却没有说成。眼泪涌上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俩都苍白而消瘦,可是这两张带着病容的苍白的脸却容光焕发,因为他们感到了全新的前途,感到他们会在新的生活当中彻底得到新生。爱情使他们俩复活了,这一颗心对另一颗心来说,成了无穷的生命源泉。
现在他也没翻开那本书,只是有个想法在他头脑里闪过:“难道她的信念现在就不能成为我的信念?至少,她的感情,她的志向……”
她那一天,也心情激动,到夜里甚至又生病了。可是她满心幸福,甚至几乎给自己的幸福吓坏了。七年,只不过七年罢了!在他们开始感到幸福的那段时期,有些时候,他们俩都有心把这七年看成七天。他甚至不知道,新生活是不会白白到手的,他要为它付出高昂的代价才成,在未来的岁月他必须为它出很大的力呢……
不过,那会是一个新的故事,一个人怎样逐渐面目一新的故事,一个人怎样逐渐获得新生的故事,一个人怎样从一个世界逐渐转到另一个世界,接触以前从没见识过的新现实的故事。这可能成为一篇新小说的题材,不过我们现在的这篇小说却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