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

罗生门

见此光景,仆人这才实实在在意识到老太婆的生死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意志。这使得那股剧烈燃烧的憎恶之情不觉冷却下来。剩下的,只有大功告成的心安理得的愉悦与满足。

我不觉得这女人做的是缺德事。她也是出于无奈,不然就只有饿死。同样,我也不认为我正在干的有什么不妥,也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不这样就只能坐着等死。所以,这个深知事出无奈的女人想必也会原谅我这种做法的。

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无疑,没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对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此产生若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的敌意。不知个中缘由的内供之所以怏怏不快,无非是因为他从池尾僧俗的态度中,隐隐觉察出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手帕

先生每次放下书时,都要想太太和岐阜灯笼,以及由这灯笼代表的日本文明。依先生之见,日本文明近五十年间在物质方面展示了相当显著的进步,而在精神上则几乎看不出有什么进展。岂止如此,在某种意义上毋宁说是在堕落。那么,作为现代思想家的当务之急,应该怎样做才能消除这种堕落呢?先生断定:除却日本固有的武士道别无他法。武士道这东西,决不应以岛国之民偏执的道德而视之。相反,其中甚至有同欧美各国基督教精神相一致的东西。倘若能够通过武士道为现代日本思潮找出依归,那么不仅对日本一国的精神文明有所贡献,而且有助于欧美各国民众同日本国民的相互理解。国际间的和平进而得到促进亦未可知。在这个意义上,先生早就想充当架在东西方之间的桥梁。

妇人脸上固然带着笑容,但实际上一直用全身哭泣。

地狱变

其中一位这样说道:“无论一技之长如何出类拔萃,大凡为人也该懂得人伦五常,否则只能坠入地狱!”

我脑海中难以言喻的疲劳和倦怠投下宛如雪云密布的天空那样沉沉的阴影。我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一动不动,甚至掏出口袋里的晚报的精神都提不起来。

这时间里我也对小姑娘以俨然世间鄙俗的化身坐在我面前这点照样耿耿于怀。隧道中的火车、这个乡下的小姑娘,以及连篇累牍全是琐事的晚报——这不是象征又是什么呢?不是费解的、低等的、无聊的人生象征又是什么呢?

这时我才得以暂时忘却难以言喻的疲劳和倦怠,忘却费解的、低等的、无聊的人生。

矿车

在劳顿疲惫的他的面前,那片暮色笼罩的竹林和坡路至今仍时断时续细细地向前伸展。

阿富的贞操

雨不时突然倾泻在看不见的房顶上,又不知何时遁往高空。每当雨声高奏,猫便瞪圆琥珀色的眼睛。甚至灶台都看不清的厨房里只有此时闪出令人惧怵的光。

一篇爱情小说——或“爱情至上”

现代怀疑、现代盗贼、现代染发剂……这些名堂想必是存在的。唯独爱情自远古伊奘诺尊伊奘冉尊以来始终没多大变化,我觉得。

尽管如此,猪一样胖的妙子依然认为只有达雄和自己真心相爱。着实爱情至上啊!若不然,妙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妙子这样幸福,至少不可能无怨无恨地置身于人生这个泥沼——怎么样,这篇小说?

当然,爱情圆满成功则另当别论;可是万一失恋,必然做出滑稽可笑的自我牺牲,或者实践更为滑稽可笑的复仇精神。而且当事者本人还执迷不悟,自以为是什么英雄壮举。

侏儒警语

不妨说,强者蹂躏道德,弱者则又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通常是介于强弱之间者。

由于年少,或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我们在获取良心之前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这是我们的悲剧。

而我们的喜剧则在于在被指责为寡廉鲜耻者之后终于获取了良心——由于训练的不充分,或由于年少。

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如若我们一不贪财二不求名,且最后不为近乎病态的创作欲所折磨,我们恐怕就不会产生同这种可怕的艺术格斗的勇气。

艺术的鉴赏来自艺术家本身同鉴赏者的合作。可以说,鉴赏者不过是以某一作品为题来尝试他自身的创作。因而,任何时代都不失却声誉的作品必然具有足以使种种鉴赏成为可能的特色。

人生类似一盒火柴。视为珍宝未免小题大做,反之则不无危险。

舆论通常是私刑,而私刑通常是一种娱乐。

为使人生幸福,必须热爱日常琐事。云的光影,竹的摇曳,雀群的鸣声,行人的脸孔——须从所有日常琐事中体味无上的甘露。

神的所有属性中最令人为之同情的,是神的不可能自杀。

天才的悲剧是被赐予“小巧玲珑且居住舒适”的名声。

忍让是浪漫的卑躬屈膝。

结婚对于调节性欲是有效的,却不足以调节爱情。

较之理性,莫如说是冗忙能将我们从恋爱中解救出来。毕竟淋漓尽致的恋爱首先需要时间。维特、罗密欧、特里斯丹——即使从古之恋人来看也无一不是闲人。

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社会陋习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天国之民首先应不具有胃袋和生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