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写小说已经近三十年了,别误会,我不想喟叹。我只是清楚了一件事,以我现在的年纪,我不可能再去做别的什么事情了,也做不来了。我只能写一辈子。说白了,我只能虚构一辈子。可再怎么虚构,我还是有一个基本的愿望,我精神上的走向不是虚构的,我渴望它能成为有意义的存在。
男人还剩下什么
离婚真是太容易了,就像照完了镜子再背过身去。
从离婚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说了,把一切都忘掉,生活完全可能重新开始,重新来,我不允许与我的婚姻有关的一切内容走进我的回忆。我不许自己回忆,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病,是病人所做的事,我不许自己生这种病。
离婚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体内有一样东西被摘去了,空着一大块。现在我终于发现,空下的那一块是我的女儿。这个发现让我难受。
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象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生活在天上
蚕婆婆被这么多的眼睛盯着,幸福得近乎难为情,有点像刚刚嫁到断桥镇的那一天。那一天蚕婆婆就是从脚下的这条青石巷上走来的,两边也站满了人,只不过走在身边的不是大儿子,而是他的死鬼老子。这一切就恍如昨日,就好像昨天才来,今天却又沿着原路走了。人的一生就这么一回事,就一个来回,真的像一场梦。
晚饭的时候突然停电了,儿子在餐桌的对角点了两支福寿红烛。烛光使客厅产生了一种明暗关系,使空间相对缩小了,集中了。儿子端了饭碗,望着母亲,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断桥镇。那时候一大家子的人就挤在一盏小油灯底下喝稀饭的。母亲说老就老了,她老人家脸上的皱纹这刻儿被烛光照耀着,像古瓷上不规则的裂痕。儿子觉得母亲衰老得过于仓促,一点过程都没有,一点渐进的迹象都没有。
蚕婆婆的心里有些堵,刚刚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屋里所有的灯却亮了,而所有的家用电器也一起启动了。灯光放大了空间,也放大了母与子之间的距离。蚕婆婆看见儿子已经坐到茶几那边去了,正用遥控器对着电视机迅速地选台。蚕婆婆只好把想说的话又咽下去,一口气吹灭了一支蜡烛。一口气又吹灭了另一支蜡烛。吹完了蜡烛蚕婆婆便感到心里的那块东西堵在了嗓眼,上不去,又下不来,仿佛是蜡烛的油烟。
蚕婆婆在这个悲伤的夜间开始追忆断桥镇的日子,开始追忆养蚕的日子。成千上万的桑蚕交相辉映,洋溢着星空一般的灿烂荧光。它们爬行在蚕婆婆的记忆中。它们弯起背脊,又伸长了身体,一起涌向了蚕婆婆。它们绵软而又清凉的蠕动安慰着蚕婆婆的追忆,它们的身体像梦的指头,抚摩着蚕婆婆。
家乡话像旧皮鞋,松软,贴脚,一脚下去就分得出左右。
蚕婆婆成天把自己关在阳台上,隔着茶色玻璃守着那颗太阳。日子早就开春了,太阳在玻璃的那边,一副不知好歹的样子。哪里像在断桥镇,一天比一天鲜艳,金黄灿灿的,四周长满了麦芒,全是充沛与抖擞的劲头。太阳进了城真的就不行了,除了在天上弄一弄白昼黑夜,别的也没有什么趣。
她抚弄着蚕,和它们拉家常,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家乡话。蚕婆婆的唠叨涉及了她这一辈子的全部内容,然而,没有时间顺序,没有逻辑关联,只是一个又一个愉快,一个又一个伤心。说完了,蚕婆婆就会取过桑叶,均匀地覆盖上去,开心地说:“吃吧。吃吧。”蚕在篾匾里像一群放学的孩子,无所事事,却又争先恐后。蚕婆婆说:“乖。”蚕婆婆说:“真乖。”
蚕婆婆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窗户底下仔细慈爱地打量她的蚕宝宝。快上山的桑蚕身子开始笨重了,显得又大又长。蚕婆婆从蚕床上挑了五只最大的桑蚕,让它们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蚕婆婆指着它们,自语说:“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蚕婆婆逗弄着桑蚕,心思就想远了。她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蚕婆婆含着泪,悄声说:“你是老巴子。”
大儿子仰起了头,雪白的墙面上正开始着许多秘密。墙体与墙体的拐角全部结上了蚕茧。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电器、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机与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蚕婆婆合起双手,紧抿了双唇。蚕婆婆说:“罪过,罪过噢,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
桑蚕们不再关心这些了。它们还在缓慢地吐。沿着半透明的蚕茧内侧一圈又一圈地包裹自己,围困自己。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唯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
白夜
我的胸口跳得厉害。我承认我害怕。但是李狠在这个下午犯了一个错误,他不该动手的,他应当让我怕下去,让我对他产生永久的敬畏,他不该捅破那层纸,他不该提供一个让我“豁出去”的念头。
他们从赤脚医生那里偷来打吊针的滴管,这种米黄色的滴管弹性惊人,用它做成的弹弓足以击碎任何鸟类的脑袋。我曾经亲眼目睹张蛮瞄准树巅上的一只喜鹊,它突然张开了翅膀,以一块肉的形式重重地掉在地面上。弹弓队的成员每个星期都可以吃上一顿鸟肉,这是很了不起的。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饿肚子,我们找不到吃的,是李狠与张蛮他们把天空改变成一只盛满鸟肉的大锅。
我小心地伸出脑袋,我看见桌面上放着一盏灯和一只眼镜架。架子上没有玻璃,空着。灯光直接照射过来了,仿佛镜片干净至极,接近于无限透明。
款款而行
阿鸡走进洗头房的时候称得上气宇轩昂。他冷漠的目光从镜子里反弹回来,在那些姑娘的身上挑三拣四。我跟在阿鸡的身后,形象委琐,马脸瘪腮,一身的寒酸气,一句话,没钱。我这种样子是装不出胖来的,脸打肿了也不行。阿鸡在每个姑娘的脸上、胸脯和屁股上看了看,坐躺到椅子上去,对一个姑娘说:“喂,你。”后来那个姑娘就过去了。阿鸡轻声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姑娘咬着下唇只是笑,作羞怯状。她的样子在镜子的深处差不多就是一个处女。
我们光着身子,过浓的水汽使我们身边的一切更像深夜了。
手指与枪
乡村的春天不同于城里,只是一个时间概念。乡间的春天是一种气韵,一种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劲头。乡下的春天就好像是为所有的生命裂开的一道缝隙,许多东西都开始往外蠕动。最典型的就是猪。这个愚蠢的东西其实不是生命,只是肥料和食物。最多只是村民们手里的零花。然而,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居然露出了饱暖思淫欲的死样子。这怎么行?
它们的尾巴下面一律挂着一对多余的大口袋,鼓囊囊的,高端五让人把它们摆平,然后,取出手术刀,在口袋的外侧拉开一道口子,挤一挤,口袋就空了。高端五再把口子缝上,清洗工作就彻底结束了。这时候公猪会站起身来,走到自身的弃物面前,嗅一嗅,以一种痛改前非和重新做猪的神情离开。公猪们奔走相告:“是高端五使我们变成一只高尚的猪,一只纯粹的猪。”
母猪的清洗工作要复杂一些。母猪的一切都是隐匿的,幽闭的。但你不了解母猪。它们以叫声表达了它们的危险性。它们在春天的哀怨是凄艳的,缠绵的,也是引诱和蛊惑的,体现出祸水的性质。高端五手到祸除。他从它们的腹部准确地勾出一节内脏,母猪们立刻就娴淑了,一副娇花照水之态。高端五洗涤并荡除了高家庄的溱洧之风,使高家庄的春天就此回归于植物的春天。
当某种努力起源于欲望而中止于身体时,心有不甘与力不从心就开始相互推动了。高端五抽出双手,揸开指头,凝视着它们,一直凝视着它们。直到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仿佛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多出了九只手指。他知道自己的双手抓住了厄运。厄运断你一指,却不肯伤你十指。
人们眼睁睁地望着脚印以水的形式滴在了地上。水这东西实在是太坏,它掩饰了多少问题?它从来不给人以一个固定的、明确的说法。水应该枪毙!
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
我为我的阿来拍了近十卷彩照。我把相片放大了,挂在墙上。阿来的各种表情和肌肤掩盖了墙面的驳离。阿来在墙体上千姿百态,又浪荡又圣洁,又破鞋又处女。这丫头经得起拍。她有无数的瞬间心情与瞬间欲念。她的心中装满了千百种女人,唯独没有她自己。我甚至认为这世上其实没有阿来这丫头,她像水一样把自己装在想象的瓶子里,瓶子的造型就是她的造型,瓶子的颜色就是她的颜色。这样纯天然的水性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具备的。由于寒冷,我们被结成了冰。我们的生硬体态只表明了温度的负数。阿来是流淌的,阿来是淙淙作响的,阿来是卷着旋涡的。如果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我要说,我不能和同一个阿来做爱。
我们的桌面上没有铺垫子,我们追求并且喜爱骨牌拍在红木桌面上所产生的那种效果:决然,清脆,大义凛然,义无反顾。而最迷人的当数和牌,尤其在门清的时候,一排充满了骨气的骨头十分傲岸地倒下去,这一倒也叫摊牌,骨头们在红木桌面上蹦蹦跳跳的,愉悦,却不张狂。
妈拉个巴子的。你说这是什么事。我把头侧到左边去,窗外霓虹灯的灯管正一组连着一组地闪烁。事情都这样了,我不知道霓虹灯还在那儿添什么乱。妈拉个巴子的。
元旦之夜
十二月三十一号下雪真是再好不过了。雪有一种很特殊的调子,它让你产生被拥抱和被覆盖的感觉,雪还有一种劝导你缅怀的意思,在大雪飘飞的时候,满眼都是纷乱的、无序的,而雪霁之后,厚厚的积雪给人留下的时常是尘埃落定的直观印象。雨就做不到这一点。雨总是太匆忙,无意于积累却钟情于流淌。雨永远缺乏那种雍容安闲的气质。上帝从不干冬行夏令的事。想一想风霜雨雪这个词吧,内中的次序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元旦前夕的大雪,必然是一年风雨的最后总结。
对前妻来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淋。离婚差不多去了前妻的半条命。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而雪花却越来越大,肥硕的雪花不再纷飞,像舒缓的坠落,像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雪花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成了一种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雪花,飘上去的倒是自己。雪花是年终之夜的悬浮之路,路上没有现在,只有往昔。
发哥拼命地找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初与妻子“在一起”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没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怀念妹妹小青
妹妹在大风中撕开了元旦这个鲜红的日子,并用残缺的手指把它丢在了风里。然后,是黑色的二号,黑色的三号,黑色的四号,黑色的五号,黑色的六号。——妹妹把所有黑色的与红色的日子全都撕下来,日子们白花花的,一片一片的,在冬天的风里沿着河面向前飘飞,它们升腾,翻卷,一点一点地挣扎,最后坠落在水面,随波浪远去。许多人都看到了妹妹的举动,他们同时看到了河面上流淌并跌宕着日子。人们不说话。我相信,许多人都从眼前的景象里看到了妹妹的不祥征兆。
但是,妹妹如果活着,我情愿相信,妹妹小青是一个平常的女人,一个平常的妻子与平常的母亲,我愿意看到妹妹小青不高于生活,不低于生活。妹妹小青等同于生活,家常而又幸福,静心而又知足。生活就是不肯这样。
在妹妹去世的这么多年来,我经常作这种无用的假设,如果妹妹还活着,她该长成什么样?这样的想象要了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设想业已消失的生命。妹妹的模样我无法虚拟,这种无能为力让我明白了死的残酷与生的忧伤。死永远是生的沉重的扯拽。今生今世你都不能释怀。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赶来的。我就知道父亲一把把我拽过来了。我知道我没命了。妹妹死在我的手上,父亲一定会把我打死的。这时候许多人又回到操场上来了,我听到了一片尖锐的喊叫。我没有跑,我等着父亲把我打死。父亲没有。父亲一把就把我搂在怀里了。这是我这一生当中父亲对我唯一的一次拥抱。我战栗起来。眼前的这一切,包括父亲的拥抱,都是那样的恐怖至极。
唱西皮二黄的一朵
疙瘩回味着一朵的话,这句话被一朵说得复杂极了,你再也辨不清里面的意味多么的叫人心跳。一朵的话给疙瘩留下了无限广阔的神秘空间,“回头我请你”这五个字像一些古怪的鸟,无头、无尾,只有翅膀与羽毛,扑棱棱乱拍。
她知道疙瘩一定会来找她,立了战功的男人历来是不好对付的,最聪明的办法只有躲开。躲得了初一,就一定能躲得过十五。男人是个什么玩意一朵算是弄清楚了,靠喂肉去解决他们的饥饿,只能是越喂越饿,你要是真的让他端上一只碗,他的目光便会十分忧郁地打量别的碗了。再说了,一只蛤蟆也完全用不着用天鹅的肉去填它的肚子。这年头的男人和女人,唯一动人的地方只剩下戏台上的西皮与二黄,别的还有什么?
与黄鳝的两次见面
我和阿来的故事就算开始了。众所周知,一男一女之间的事人们习惯于称为爱情。其实那段日子里我沮丧得厉害,我渴望爱情已经渴望了三年了。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有激情和想象力,我用激情和想象力把“爱情”弄得华光四射,类似于高科技时代的电脑画面,还配上了太空音乐。我在失眠的夜晚一个人和自己瞎折腾,爱情被我弄成了哈姆雷特式的自由独白,成了问题,像某些器官一样,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但是,在我第一次“真正”拥抱了阿来之后,我才弄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爱情不是一个人折腾,而是两个人一起折腾。
在谋划离婚的日子里,我认真地读了几本书。我发现了这样一个基本事实,一个人的内心不管多么渺小,他想达到的目的不管多么自私,为了实现目的,找到一个宏大的理由才是第一要义。宏大的理由一旦得到确立,你想获得的就将不再是一点自私而又可怜的幸福,你毕生的精力只能献给解放全人类的伟大事业。这一来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基本矛盾。历史就是这么过来的。
吵了没有几句我就把话题引到我的套路里来了。我是有备而来的,我有我的小九九,所以我渴望战斗。我把当天的晚报拍在桌面上,开始了批判。我批判生活的常态,生活的日常性。我把腐朽的、世俗的、日常的生活骂了个狗血喷头。常态即平庸,我痛恨平庸,兼而声讨历史。我从慈禧太后开始骂起,一直骂到妻子的办公室主任(女)。我大骂人类的丑恶,大骂生活的无聊、不尽兴、不来电,我甚至把胡萝卜、盐、夹克、洗发水、恒顺牌香醋、老生抽酱油一起痛斥了一遍。我口齿清晰,思路敏捷,用一串又一串的排比句和反问句向我所能看到的、所能想到的东西发起了最猛烈的进攻。此时此刻,除了离婚,生活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敌人。我责问妻子,我向妻子发表生活宣言。我给妻子描述未来生活的基本蓝图,而妨碍这一蓝图的恰巧就是既实婚姻,也就是妻子本身。最后,我反诘说:“我们还有爱情吗?”我宣布:“让没有爱情的生活喝醋去吧!”
地球上的王家庄
当我停留于水面上的时候,我觉得我飘浮在遥不可及的高空。我是一只光秃秃的鸟,我还是一朵皮包骨头的云。
彩虹
房子很高,很大,老铁的不知所措就被放大了,架在了高空,带上了天高云淡的色彩。怎么办呢?老铁就趴在阳台上,打量起脚底下的车水马龙。它们是那样地遥远,可以说深不可测。华灯初上的时候,马路上无比地斑斓,都流光溢彩了。老铁有时候就想,这个世界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真的没什么关系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看,站得高高的,远远的,看看。嗨,束之高阁喽。
相爱的日子
一想起这个他的心里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落寞,也有些自怜的成分。特别怕看货架。晨曦里的货架琳琅满目,排满了韭菜、芹菜、莴苣、大椒、蒜头、牛肉、羊肉、凤翅、鸭爪、猪腰子,还有溜光滚圆的禽蛋。这些都不属于他。并不是他买不起,是“买菜”这样的一种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不属于他。他就渴望能有这样的一天,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很家常的日子,他一觉醒来了,拉着“她”的手,在户部街菜场的货架前走走停停,然后,和“她”一起挑挑拣拣。哪怕是一块豆腐,哪怕是一把菠菜——能过上那样的日子多好啊。会有的吧。总会有的吧。
他一根一根地拣,也没地方放,只好绕在了左手食指的指尖上。抽完烟,掐了烟头,他就给自己穿。衣服穿好了,他也该下楼吃饭去了。走到过道的时候他突然就觉得左手的食指有点疼,一看,嗨,全是头发。他就把头发撸了下来,用打火机点着了。人去楼空,可空气里全是她。她真香啊。
家事
哪对“夫妻”呈阴性,哪对“夫妻”呈阳性,目光里头的PH值就不一样。能一样吗?小艾和乔韦一直保持着革命伴侣的本色,无非就是利用“下班的工夫”在颐和路上走走,顶多也就是在宁海路上吃一顿肯德基。名分罢了。作为老公,乔韦的这个单是要埋的。乔韦很豪阔,笑起来爽歪歪。但是,私下里,乔韦对“夫妻生活”的本质算是看透了,往简单里说,也就是埋个单。悲哀啊,苍凉啊。这就是婚姻吗?这就是了。——过吧。
睡觉
小美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一闲下来她就不由自主地追忆那张脸,她怀念的居然是他的严肃,还有他的庄重,搞笑了。小美其实还是等他的电话。小美当然什么也没有等到。小美就觉得自己一不小心“怀”上了,不是肚子怀上了,是心怀上了。她还能做什么?只能等。等待是天底下最折磨人的一件事,小美摊上了。小美就点起薄荷烟,眯起眼睛,一个人笑,笑得坏坏的,很会心的样子,很淫邪的样子,很无所畏惧的样子,敢死。说到底又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她去死。这就很无聊了,还无趣,很像薄荷。小美从来没有把这个故事说给任何一个姐妹听,连妈咪都没有。小美的心就这么怀上了,连堕胎的医院都没有找到。
先生在南京和波士顿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求婚这个环节上,先生很波士顿;一旦过上了日子,他浙江农民的天性就暴露出来了——钱越多,越渴望有儿子。
小美却不想怀。她在皇家别墅苑见过大量的、“那样的”小男孩,他们聪明、漂亮。他们的目光快乐而又清澈。不过小美是知道的,总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目光会忧郁起来、暗淡下去。一想起这个小美就有些不寒而栗。
小美也不能不为自己想。一旦怀上了,她的出路无非就是两条:一、拿着钱走人;二、先做奶妈,拿着更多的钱走人——她小美又能走到哪里去?无论她走到昆明还是长春,约翰内斯堡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她的身后永远会有一双聪明而又漂亮的眼睛,然后,这双眼忧郁起来了,暗淡下去了。那目光将是她的魂,一回头就看不见了。
在数字化时代,这是一组普通的、却又是神秘的数字。对小美来说,它近乎神圣。它就是小美,它也是先生。它是生活的一个终极与另一个终极,在这个终极和那个终极之间,生活呈现了它的全部——生活就是先生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把一个数字打进这个数字,然后,小美在另一个时刻另一个地点把那个数字从这个数字里掏出来。这就是所谓的“数字化生存”,生活最核心的机密全部在这里。
华尔街,它太遥远了,太缥渺了,近乎虚幻。小美怎么会把华尔街和南京的东郊联系起来呢?又怎么能把它和自己联系起来呢?那不是疯了么。风暴来了,就在南京,就在东郊,直逼小美的手指缝,砭人肌骨。小美一个激灵,这个激灵给小美带了一个触及灵魂的认识,她原来一直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一个多么浅显的常识,几近深刻。她的肌肤感受到了常识的入木三分。
夜里头不能遛狗,小美就检讨自己短暂的人生。小美的一切其实都挺好。她所过的并不是自己“想过”的日子,说白了,也不是自己“不想过”的日子。一句话,小美现在所过的是自己“可以过”的日子。人生其实就是这样的。
躺在草地上真是太舒服了,草地被晒了一天,绵软和蓬松不说,还有一股子蓬勃的气味。天是被子,地是床,是年轻的豪迈。为了配合这种舒适,小美睡得极端正,脚尖呈倒八字,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腹部,远远地看过去,小美就是一具年轻而又光荣的尸体。
1975年的春节
腊月二十三,这个本该祭灶和掸尘的日子,我们村的人发现,所有的水在一夜之间全都握起了拳头,它们结成了冰。最为壮观的要数中堡湖的湖面了,它一下子就失去了烟波浩渺和波光粼粼的妩媚,成了一块辽阔而平整的冰。经过一夜的积淀,空气清冽了,一粒纤尘都没有。天空清朗,艳阳当照。在碧蓝的晴空下面,巨大的冰块蓝幽幽的,而太阳又使它发出了坚硬刺目的光芒。一切都是死的,连太阳的反光都充满了蛮荒和史前的气息。
无论1975年的年底是多么地贫穷,家境富裕的人家毕竟还有。家境富裕有一个重要标志,那就是家里有手电筒。冰封的日子里所有的手电筒都一起出动了,不只是我们村,沿岸王家庄、张家庄、柳家庄、高家庄、徐家庄、李家庄的手电筒一起汇集在了冰面的四周,手电筒的光是白色的,冰是白色的,而夜晚却一片漆黑,这是一部活生生的黑白电影,光柱把黑夜捅烂了,到处都是白色的窟窿。我们的世界绚烂了,凄凉了;也繁华,也萧索,非常像战乱。
他们自以为走遍了千山万水,其实,他们只是在家门口溜达了一夜。迷路的人往往就是这样,他们在前进,本能却让他们选择盘旋,等他们明白了过来,唯一的安慰就是尽力了,他们业已抵达起点,并有效地消耗了全部的能量。
大雨如注
韩月娇只能冲着剩余的几个饺子发愣。热腾腾的气流已经没有了,饺子像尸体,很难看。姚子涵却转过身,捣鼓她的电脑和电视机去了。也就是两三分钟,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姚子涵与米歇尔的对话场面,既可以快进,也可以快退,还可以重播——刻苦好学的姚子涵同学已经把她和米歇尔的会话全部录了下来,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出来模仿和练习。
大姚盯着电视,开心了,是那种穷苦的人占了便宜之后才有的大喜悦。因为心里头的弯拐得过快、过猛,他的喜悦一样被放大了,几乎就是狂喜。大姚紧紧搂住女儿,没轻没重地说:“祖国感谢你啊!”
两个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来了。暴雨哗哗的,两个小女人也笑得哗哗的,差一点都缺了氧。雨却停了。和它来的时候毫无预兆一样,停的时候也毫无预兆。姚子涵多么希望这一场大雨就这么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然而,它停了,没了,把姚子涵光秃秃、湿淋淋地丢在了足球场上。球场被清洗过了,所有的颜色都呈现出了它们的本来面貌,绿就翠绿,红就血红,白就雪白,像触目惊心的假。
对大姚和韩月娇而言,这个星期生不如死。他们守护在姚子涵的身边,无话,只能在绝望的时候不停地对视。他们的对视是鬼祟的、惊悚的,夹杂着无助和难以言说的痛楚。他们的每一次对视都很短促。他们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对方眼睛里的痛真让人痛不欲生。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窝子陷进去了,黑洞洞的。他们在平日里几乎就不拥抱,但是,他们在医院里经常抱着。那其实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对方的身体撑一撑、靠一靠。不抱着谁都撑不住的。
大姚伸出手,捂住了女儿的嘴巴。虽说听不懂,可他实在不敢再听了。大姚害怕极了,简直就是惊悚。过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姚呼噜一下就把上衣脱了。他认准了女儿需要急救,需要输血。他愿意切开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干瘪成一具骷髅。
虚拟
可祖父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儿子的“感受”。《春蚕到死丝方尽》是一只无坚不摧的拳头,它把父亲击倒了,附带着还把父亲的自信心给砸烂了。是的,祖父之所以具备如此巨大的“新闻价值”,说到底就因为他的儿子:“三十一个”都考上了,他的儿子却“没有考上”。好么,全省都知道了,全中国都知道了。父亲望着报纸,像一堆烂掉的韭菜,软塌塌的,浑身散发出混浊的秽气。父亲拒绝了“春蚕”的建议,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告诉“春蚕”:“你忙你的去吧。”
祖父不再谈父亲的事,我反而有些始料不及,眼泪突然涌上我的眼眶。我一直忍受着疼,这疼却自动消炎了、消肿了,很让我舒服的。我再也没有想到如此可怕的对话居然是这样地感人至深。我只能说,我还是太年轻、太狭隘了。小人之心不可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恩怨,一代人有一代人处理恩怨的方式。时光真是一个好东西啊,它会带走一些,也能留下一些。时光到最后一定是中秋的月光,再捉摸不定,再阴晴圆缺,老天爷总是会安排好的,中秋一到,必定是万里无云,月亮升起来了,满眼清辉,乾坤朗朗。
他进入了弥留。他在弥留之前似乎经历了一场大醉,他说了一大堆的人名,人名的后面还附上了长长的单位和职务。祖父躺在那里,仿佛主持一场虚拟的、盛大的会议,他在一个一个地介绍与会代表。祖父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念完那个长长的名单,他的历史也终结了。没有会场,没有麦克,没有多余的人,有的只是一张床,还有他老人家瘦而小的弥留。
前些日子我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作假”。“作假”是容易的,简单地说,像传销那样,动用我的“亲友团”再发动他们的“亲友团”。现在看来我的担忧荒谬了,无论我怎样组织,那也是无济于事的。我突然就觉得我祖父白疼了一场,这让我揪心。我“知道”个屁!我“放心”个屁!全他妈的吹牛。
父亲没有给祖父送花圈。他站在祖父的遗体旁边,一动不动。从表情上看,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说送葬是可以的,说排队买电影票也可以。
没送花圈,父亲却亲手为祖父写了一道挽联,是现成的句子——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父亲没有瞻仰祖父的遗容,在整个葬礼上,父亲一直在看他的字,主要是下联。他的眼里确实没有泪,却特别亮,像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