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我的车
买这车的时候,妻还活着。车体的黄色是她选择的。最初几年经常两人一起出行。妻不开车,把方向盘总是家福的任务。远处也去了几次。伊豆、箱根、那须都去了。但那以后差不多十年来,车上几乎全是他一个人。妻死后,他倒是和几个女性交往过,但不知为什么,让她们坐副驾驶座的机会却一次也没有过。除了工作需要的时候,连城区都没离开过。
就像铁杆素食主义者被问及能否吃生菜时一样。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知都胜于无知。不管带来多么剧烈的痛苦,都必须知道那个。人只有通过知道才能坚强起来。
但他没能从中发现同妻交欢时感到的那种浑融无间的快慰。发现的只是仿佛将以前经历过的东西重新描摩一遍的温吞吞的既视感。
在无名孩子的生日那天,家福总是一个人合掌悼念,想孩子如果活着应到的年龄。
在安有无数轮子的大型拖车旁边,黄色的萨博敞篷车看上去甚是虚幻,简直就像油轮旁边漂浮的小游艇。
“不,小时候当然有要好的朋友。一起打棒球、游泳。但长大以后,就不怎么想交朋友了。尤其婚后。”
“因为有太太,所以朋友就没有多大必要了,是吗?”
“或许。我们也是好朋友。”
相邻车道的拖车如巨大的宿命阴影一样或前或后伴着萨博。
不过这家伙感情相当外露,家福为之惊叹,直直盯视他的双眼,仿佛可以看到另一侧去。没有扭曲的地方,坏心眼也好像没有。不是半夜挖一个深洞等谁通过那一类型。
世间饮酒者可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了给自己追加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人;一类是为了从自己身上消除什么而不得不饮酒的人。
一如大多数习惯性饮酒者,酒一落肚,嘴巴就轻快起来。甚至不该说的事也在人家问都没问的情况下主动一吐为快。
家福保持一会沉默。尽可能使之长些,长到极限。而后开口了:“但归根结底,我失去了她。活着的时候一点点不断失去,最后失去了一切。就像由于侵蚀而持续失去的东西,最后被大浪连根卷走一样……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难受的,”家福说,“是我没能真正理解她——至少没能真正理解恐怕是关键的那一部分。而在她死了的现在,想必要在永远不被理解中结束了,就像沉入深海的坚固的小保险箱。每当想到这点,胸口就勒得紧紧的。”
问题是,哪怕再是理应相互理解的对象、哪怕再是爱的对象,而要完完全全窥看别人的心,那也是做不到的。那样追求下去,只能落得自己痛苦。但是,如果那是自己本身的心,只要努力,那么努力多少就应该能窥看多少。因此,说到底,我们所做的,大概是同自己的心巧妙地、真诚地达成妥协。如果真要窥看他人,那么只能深深地、直直地逼视自己。我是这么认为的。
自己的太太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的场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总是去而复来。就好像失去归宿的魂灵始终贴在天花板一角监视自己。本以为妻死后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东西很快就会消失。然而没有消失,反倒比以前更执著了。
“那就像是一种病,家福先生,那不是能想出答案的东西。我的父亲抛弃我们也好,母亲一个劲儿伤害我也好,都是病造成的。再用脑袋想也无济于事。只能由自己想方设法吞下去、坚持活下去。”
独立器官
“所谓绅士,就是不多谈论付过的税金和睡过的女人的人。”有一天,他对我说。
他的基本姿态是:做到尽可能的不说谎,但是没有必要公开的信息就不予公开。
“极为简单的理由。因为过分迷恋,心情就会变调,痛苦得难以忍受。这种负担不是内心所能承受的,所以努力尽可能地不喜欢她。”
如果去掉作为美容整形外科医生的能力和经历,如果失去目前舒适的生活环境,而且如果不附加任何说明,就将一个赤裸的我放逐到这个世界上的话,这里的我,究竟为何物?”
我总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打发掉的人生,完全是无意味的、徒劳的。年轻的话,还有变革的可能,还能图抱希望。但到了这把岁数,过去的重荷就会沉甸甸地压将下来,简单的重塑变得无效。”
喝完啤酒快要回家之际,他全盘托出了他的心里话。“谷村,我现在最为惊恐的,而且也最使我心如乱麻的,是自己的心中有怒气一样的东西。”
“比如说,如果那位女性这样回绝先生:看来还是难以与丈夫和孩子分离,所以我想与你的关系就此断然解除。我认为还能被容忍。因为先生至此为止都真心实意地爱着她,所以她这样回绝,虽然对先生来说当然也会深感失望吧,但还不至于把自己追逼到死的边缘。只要话语本身在理,跌入再深的池底,总有一天也会浮上来的吧。但是这第三个男人的出现,然后自己的身体(价值)常被利用这个事实,好像对先生来说是相当致命的打击。”
我说,为了谁而哭泣并不是无趣的表现。特别是为了死去的重要的人的话。
我衷心地期望眼前的这位青年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好好地度过今后的人生。分手之际他说道:“谷村先生,或许有点过分,但有一件事想拜托您,请永远记住渡会先生。先生是一个无论到哪里都拥有一颗纯真之心的人。而且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对待死去之人,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长地将那人存放于记忆之中。不过,这绝非嘴上说的那么容易。也不是谁都可以这样拜托的。”
大概这就像我和他沿着各自的攀登路线,心情不佳地到达了同一个山顶一样吧。
对他来说,怎样的人生才是最终意义上的幸福?或者说怎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对此我无从判断。从那年九月到十一月间渡会医生所经历的命运,对后藤青年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同样也是,未知的事情毕竟还有很多。
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缆绳的刀具。
山鲁佐德
或者说,更多的可能是因为她喜欢在床上与男人进行亲密对话这个行为本身,尤其是在做完爱之后那段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慵懒时间里。
她的故事,就像用湿毛巾擦黑板一样,将羽原心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回忆或者他想要努力忘掉的忧心事擦得一干二净。
无论用多么友善的目光去看,山鲁佐德的外表也都和那《天方夜谭》中的美丽王妃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她是一个全身开始增生赘肉(就像用油灰填满缝隙一样)的地方城市的家庭主妇,看起来已经稳步踏入中年的行列了。下颌已有几分变厚,眼角刻着苍老的皱纹。发型、服装和化妆虽然并不敷衍,但也不会让人感到眼前一亮。长相虽然不差,却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给人一种平淡无奇的印象。一般人即便与她在大街上擦身而过或者同乘一个电梯,大概也都不会注意到她。或许十几年前她也曾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可爱女孩,有那么几个男人会回头看她一眼。但是,即便如此,那样的日子也已经在某个时刻落了幕。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这个幕会被再次拉起。
在她做完这个工作之后,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像被一种无形的海流推着似的,自然而然地走到卧室。然后,山鲁佐德一言不发,迅速脱掉衣服,和羽原一起躺到床上。两人拥抱在一起,几乎不说话,简直就像是合作完成一项被指派的任务,按照一系列的程序做爱。若是在月经期,她便用手为他解决,达到目的。她那熟练而又多少有些事务性的手法,让他想起她持有护士资格证。
不是我独自待在孤岛上……”羽原心想:“不是,而是我本身便是一座孤岛。”他原本便已经习惯了独处。即便孤身一人,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变得消沉。
“我不太想变成鳟鱼呢。”
“七鳃鳗会思考什么呢?”
“七鳃鳗啊,会思考非常七鳃鳗式的事情。按照七鳃鳗式的逻辑,思考七鳃鳗式的主题。但是,我无法将其置换成我们的语言。因为,那是为水中的东西而进行的思考。就像我们作为婴儿在胎内的时候一样,虽然知道自己曾在那里思考过,却无法用世间的语言把自己当时的想法表达出来,对吧?”
羽原在那天的日记中做了如下记录:“山鲁佐德、七鳃鳗、前世。”
即便别人看到这篇日记,大概也不知所云吧。
与她做爱的过程,几乎称不上是充满激情的,但也并非从头到尾都是事务性的。即便起初她做这件事只是为了完成一项被安排的(或者是被强烈暗示的)职责,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她似乎也能够在这个行为中(即便只是局部的)发现一定的愉悦了。羽原从她肉体反应的细微变化中感觉到了这一点。
然后两人就像往常一样上床做了爱。他适当地做了一番前戏,戴上避孕套进入她的身体(她从医学的观点出发,要求他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戴着避孕套),经过一段恰当的时间射了精。这个行为虽然不能说是义务性的,但也不能说是特别用心的。
他现在像这样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偶然封存在三十五岁的平庸主妇肉体中的十七岁问题少女。
“不管怎么说,高中毕业之后,不知不觉间我便把他忘掉了。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几乎无法记起究竟是他的什么地方那么强烈地吸引了十七岁的自己。人生真是奇妙。有时自己觉得璀璨夺目、无与伦比的东西,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过一段时间或者稍微换个角度再看一下,便觉得它们完全失去了光彩。
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能进入她们湿润的身体,再也不能感知她们身体的细微颤抖。但是,对于羽原来说,或许最痛苦的,与其说是无法再进行性行为本身,不如说是无法再与她们共享亲密的时间。所谓失去女人,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女人为男人提供一段特殊的时间。这段特殊的时间让男人身处现实当中,同时又让现实失效。
羽原闭上眼睛,不再想山鲁佐德的事,开始想起了七鳃鳗——那些吸附在石头上、藏匿在水草中来回摇摆、没长上下颚的七鳃鳗。这时他也成为它们的一员,等待鳟鱼游过来。但是,无论等到何时,也没有一条鳟鱼游过来。没有胖的,也没有瘦的,什么样的都没有。不久,太阳落山了,周围陷入深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