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伊恩·麦克尤恩

立体几何

而我在工作结束之后将休一段长假,去某个清冷无树的地方旅行,比如冰岛或者俄罗斯草原。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一切结束之后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除我之外,盥洗室里偶尔还有一两只蜘蛛,它们爬上排水管伏在白光闪闪的瓷釉上纹丝不动。它们一定在纳闷这是到了哪儿。经过数小时匍匐之后,它们不解地掉转身,也许因为依然无法获得答案而倍感失望。就我所知,关于蜘蛛我曾祖父只提及过一次。在1906年5月8日,他写道:“俾斯麦是个蜘蛛。”

当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17。

说到这里,我们彼此都认识到,我们无论谈什么都只会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痛苦地缄口。

“我得抽离这一切,”她说,“我不知道其中的意义何在。”

“时髦,”我说,“都是时髦。时髦的隐喻,时髦的阅读,时髦的病恹。你关心荣格什么,比如说?一个月里你读了十二页。”

“可你也没有得出过什么结果,”我对她说,“你成事不足。过去是个乖孩子,老天没赐给你一个不幸的童年。你那慈悲的佛经、过气的玄学、焚香疗法、星相杂志,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过。你只是陷了进去,陷在一个纷繁直觉的泥潭里。除了感觉到自己的寡欢,你根本不具备去直觉其他事物的敏感和激情。为什么你要把别人装神弄鬼的一套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搞得恶梦不断?”我起床,掀开窗帘,开始穿戴。

“先生们,”亨特说,“我得请求诸位原谅这种唐突的举动,不过我有极其重要结论要告诉大家。我发现了无表面的平面。”在轻蔑的嘲讽和茫然的讪笑之中,亨特从桌上拿起一大张白纸。他用小刀沿表面切开大约三英寸长,切口略微偏向一边。他把纸举起来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着在做了一连串快速复杂的折叠之后,他似乎从切口处拉出一个角,随之,纸消失了。

“请看,先生们,”亨特向众人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无表面的平面。”

她开始温柔地揉捏我的颈底。假如我们还是在结婚的头一年里,我会感到抚慰。可现在已经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阵紧抽,传遍整条脊梁。梅茜在表达某种欲望。为了抑制她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只当她是表示关心,她倾身向前,吻我的耳垂,呼吸中混有吐司和牙膏的味道。她枕着我的肩头。

我从膝头捡起几块玻璃碎片,盯着桌子上那段160年前另一个人的身体。看着它,我想到那些曾经拥塞其中不计其数的小精虫。我想象它曾去过的地方,开普敦、波士顿、耶路撒冷,被裹在尼科尔斯船长黢黑腥臭的皮裤里周游世界,偶尔在挤挤搡搡的公共场所掏出来撒尿,才见到炫目的阳光。我还想象它触摸过的一切,所有分子,在海上寂寞相思的长夜里尼科尔斯船长摸索的双手,那些年轻的姑娘以及色衰的娼妓们湿滑的阴道,她们的分子一定残留至今,从切普赛街飘到莱切斯特郡的一粒细小尘埃。天知道它原本能还在玻璃瓶里留存多久。

在古德曼的帮助下,他开始让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这时在场所有可敬的学者们,宛若同一个人一般齐声迸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亨特在开始消失!他的头和腿在臂环中对穿渐渐柔顺,两端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眼看他就要完全消失……终于,他不见了,消逝殆尽,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我往前又拉了一点,一瞬间那纸映得更白了,好像就要消失。我说“好像”是因为一开始我不敢肯定我是感觉它依然在手里却看不见了,或是还能看到却已无手感,抑或说是我意识到它已消失而它作为物质的性质仍在。麻木感传遍大脑到肩膀,我的感官似乎无力把握眼前的一切。“维度是知觉的函数,”我心里念叨。我展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可是即使当我再次伸开手,没看到任何东西,我也不敢肯定那纸花已经完全消失。印象挥之不去,视觉残留不止是印在视网膜上,而且印在了心里。

“怎么回事?”梅茜大声喊道。此刻她的肢体展现出惊人的美丽和人体结构的高贵,正如纸花,它的对称具有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我又一次感到神情恍惚,头皮发麻。当我拉着她的腿穿过臂环的时候,梅茜就像袜子一样翻卷起来。“噢,上帝,”她发出悲号,“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而后她不见了……还没有消失:她的声音非常细微,“怎么回事?”深蓝色的床单上只剩下她追问的回声。

家庭制造

我学他的样做,很快便被一种温暖而莫名的快感充满,这种感觉渐渐强烈,化为一股溶化涌动的热流,好似五脏六腑将要一泄而空。一时间我们的手疯狂地抽动。我正想要感谢雷蒙德发现了这样既简便又省钱还快活的消遣法子,又想知道我能否把一生献给这美妙的感觉——现在回头想想从很多方面看,我已经这么做了。

在这些品味的养成上,雷蒙德是我的梅菲斯特,如同笨拙的维吉尔之于但丁,他指引我到了一处乐土,自己却无法涉足。他不能吸烟,因为会咳嗽,而威士忌会让他吐,那些电影则让他害怕或者觉得无聊,大麻也对他不起作用,我在轰炸废墟的地窖天花板上凝聚出钟乳石时,他什么都弄不出来。

“也许,”一天下午我们离开废墟时他悲哀地说,“也许对于做这些事情我已经有点老了。”

我感觉到,在成人世界那所广阔朦胧又美妙的大宅中,还有一间铺设毛皮的华贵内室。

他们讲的都是些不知所云的幻想和冒险:与货车司机的交易,教堂屋顶上的铅皮,市政工程部失窃的燃料,然后讲骚货、裙子;讲摸呀、打呀、操呀、吸呀;讲屁股和奶头;后面、上面、下面、前面;戴不戴套;讲挠和扯、舔和射;讲女人那里潮湿、温暖而销魂;还有一些冷感而干涩,却也值得一试;讲鸡巴老弱或生猛;讲到,太快,太迟,还是根本到不了;讲一天多少次;讲随之而来的病;讲水泡、脓肿、溃疡和悔恨;讲败坏的卵巢和掏空的精囊。我们听他们说到清洁工操了什么,怎么操法;合作社的送奶工怎么塞进去的;送煤人干了什么;地毯工放倒了什么;建筑工竖起了什么;测量员量了什么;面包师配送了什么;煤气工喷出来什么;管子工探进去什么;电工又接上了什么;医生注射了什么;律师引诱了什么;家具工套上了什么,诸如此类,乱七八糟的大杂烩、陈词滥调、双关语、含沙射影、套话、口号、道听途说和夸大其辞。我不求甚解地听着,在心里将这些逸闻记下并归档,以备将来之需,从性行为及性倒错史的表述来说,这其实就是一部性学大全。所以当我最终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开始明白这一切时,我早已有一套全面的知识储备可供随时取用。

当然,我得悠着点笑,因为要是搅黄这样的礼物可不行,尤其,他们显然在给我票子时从中获得了相当的快乐。我现在还记得他们的样子,我的一个叔叔或者我爸爸在狭窄的前厅来回踱步,手持硬币和钞票,回首往事,畅谈人生,沉浸在给予的奢侈中,故作姿态,感觉良好,良好到旁观他们都成为一种乐趣。在那短暂的一小会儿,他们觉得,自己是伟大的、智慧的、明辨的、好心的、包容的,也许还有点神圣呢,谁知道呢?作为父辈,以最明智、最大度的方式向子侄们分发他们睿智和财富的果实——他们是自己庙宇中的神,我算是谁呢要去拒绝他们的礼物?一星期五十个小时在工厂拼死累活,他们需要这样的前厅奇迹剧,这样父子间的神秘交汇,于是我在明察并欣赏这一情境的种种微妙之后,接过他们的钱,耐着性子陪他们玩上一会儿,压抑住可笑的感觉,过后才嗷嗷狂笑直到浑身无力,笑出了眼泪。

在广袤荒凉,四周环绕着工厂、高压电缆架、呆板的房屋和车库的场地上,我等待了十分钟,十五分钟,甚至二十分钟,一股冷风吹过,夹带凄冷小雨。站在这样阴沉的天色下,突然在旷野很远的那端,辨别出一个微弱的白色小点,缓慢地朝通道靠近,缓慢地用麻木的双脚在湿冷的草地上丈量出完全徒劳的微渺宿命。我是如此心绪激昂,泪水盈眶。在那阴云低覆的都市天空下,似乎是为了把有机生命演化过程的复杂整体性和人类目的统一起来,以便我领会,那个细小的阿米巴变形虫一样的白点现在穿过旷野,化成人形,同样为了我,摇摇晃晃又坚定不移地抵达彩旗——只是生命,只是面目不详,不断自我更新的生命。当那个人像把大折刀一样栽倒在终点线的地面上,我心头温暖,精神升华,委身于宇宙生命过程的真义,任凭放逐。

可我被迫保证过那天晚上会照看妹妹,因为我父母要去沃森斯道赛狗会,于是我在咖啡馆跟雷蒙德分了手。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女人的私处。我在女售票员的微笑中看见它,在车辆的咆哮声中听到它,从鞋油厂的烟灰中嗅到它,从过路的主妇们的裙摆下面浮想它,在我的手指尖上触摸它,在空气里感受它,在心里描画它。晚饭吃的是面拖香肠,吞咽也仿佛一种无法言传的仪式,我感觉吞下的是面糊和香肠做成的女人私处。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支撑身体的那只手开始针刺般地酸麻,感到那儿有点擦痛了,但还继续戳探着,绝望的情绪在滋长。每次康妮说“我还没有任何感觉”,我觉得自己的男子气就流失一点。最后我不得不停下来。我坐在床边开始回顾这令人绝望的失败。

最后她终于能说出一点话来,她坐起来,指着我仍然竖起的鸡鸡,喘着气说:

“它看上去……它看上去……”又笑得躺倒了,然后又挣扎着接着说,“好搞笑,它看上去好搞笑啊。”说完便又瘫倒在一阵尖细嘶哑的傻笑声中。我孤独地坐在欲望消退的空白之中,这最后一记耻笑令我麻木,令我意识到身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不是那个性别中真实的一员,当然也不是男孩,说到底也不算女孩——只是我妹妹。

我希望雷蒙德能看着我,我很高兴他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童贞;我希望漂亮的露露能看着我,事实上假如我的愿望能够实现,我会希望我所有的朋友,所有我认识的人,排着队走进卧室瞻仰我的光辉形象。因为甚于任何感觉,哪怕是耳后爆炸、长矛穿腹、烫烙私处,或者灵魂折磨,尽管这些我一样都没有感受过,那么就甚于想到这些时候的感觉吧,我感觉到的是自豪,自豪自己操过了,就算只是和康妮,我十岁的妹妹,哪怕只是和一只跛脚的山羊,我也会自豪自己以这样男人的姿势躺在这里,自豪能提前说“我操过了”,自豪我现在业已无可逆转地加入到人类社会的高级人群当中,他们深谙性事,并借此传宗接代。

夏日里的最后一天

我是那么疲惫,我闭上双眼,感觉好像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是冬天,妈妈来我房里道晚安。她关掉灯,而我把船滑进了河里。于是我又记起来了,呼喊珍妮和艾丽斯,又望着河水,然后我的眼睛开始合上,我妈妈又来我房里道晚安并关掉灯而我又沉入水中。很长时间我忘了呼喊珍妮和艾丽斯,我只是挂在船沿,漂流而下。我现在看到岸上有个地方,是我很久以前熟悉的。那里有一小片沙滩,码头边有一方草岸。黄斑已沉入水中,我推开小船,任它一路漂去伦敦,而我在黑色的水中慢慢朝码头游去。

与橱中人的对话

我怎么长成大人的?我告诉你,我从来没学会过。我得伪装。所有你感到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却必须刻意去做。每时每刻我都在盘算,仿佛置身于舞台。现在我抱着手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样不错,但我更愿意躺在地板上自顾自地咿咿呀呀,而不是和你说话。我知道你会认为我是在讲笑话。我现在早晨还是得花很长时间才能穿好衣服,最近我都懒得穿了。你能看出我用刀叉时是多么笨拙。我情愿有人过来拍着我的背,用勺子喂我。你相信吗?你觉得恶心吗?哦,我觉得。这是我知道的最恶心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唾弃有关妈妈的记忆,就是她把我搞成了这个样子的。

一天下午他们穿戴齐整出门,回来的时候笑得满地打滚。他们肯定喝了很多。那晚妈妈告诉我他们结婚了,我得叫他爸爸。完了,我又一次发作,比哪次都惨烈。我没法说得清那次有多严重,虽然只是一两个小时的事,却像是持续了好些天。过后,我睁开眼,看到妈妈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厌恶。你决想不到一个人会在这么短时间变得这么快。我看到她那个样子,明白她已经和我爸爸一样,是个陌生人了。

他房间里有一台巨大的唱机,他会放唱片让我跳舞。一开始我觉得这傻透了。他跟我说忘记自己在哪里,身体放松,跟随音乐的感觉漂流。于是我在房间里跳来跳去,手舞足蹈,暗自希望不会有人从窗外看到我。后来我就喜欢上了。那和抽风差不多,你知道,只不过是愉快的抽风。我是说,我真的忘了自己,你可以想象。唱机停了,我站在那里淌着汗,喘着气,感觉有点癫。

伦敦对我来说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早晨起床是件很艰难的事,缩在被子里才好,这样更安全。一想到要面对蜂拥的人群,喧嚣的交通,无休止的排队等等,我就万分沮丧。我开始回想过去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回到那时。以前被宠惯的生活,什么事都有人为我安顿好,温暖又安全。这听上去很傻,我知道,但我的确开始这么想,也许妈妈已经厌倦了她嫁的那个男人,如果我回去,我们还能继续以前的生活。

关于那烤炉我想了很多。我做着被关进炉子的白日梦。这听起来十分荒唐,尤其在我对付了脓包脸之后。但这的确是真的,我抑制不住这么想。越想就越觉得我第二次进去清理炉子时,其实内心里盼着被关起来。我如此期盼却不自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要受挫。我想要待在一个出不去的地方。这种想法藏在我心底。当我真的被关在烤炉里的时候,却太担心出不去,太生脓包脸的气了,而没能体验到内心的需要。事后它才从我心底浮现,就是这样。

那三个月是我离家以来最美好的时光。我把小号收拾得很舒服,生活十分有规律。除了聋子我不大和别人说话。我不想,我希望过着一种不复杂的生活。你可能会想我说的被关在炉子里和关在号子里是同一回事。不,这不是受挫后的那种痛并快乐,而是一种安全感带来的深层愉悦。事实上我现在还记得我希望有时不要那么多自由。我很享受一天中关在号子里的那几个小时。如果他们让我们整天都待在里面,我想我也毫无怨言,只是见不到聋子了。我不用计划。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我无须担忧三餐和房租。时间为我停滞,像是浮在湖面。

在工厂里我要把山莓罐头从传送带上取下来。我不介意做这个,因为噪音大,无须和任何人说话。现在我有点怪。我自己看来没什么奇怪的,我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自从经历过烤炉后,我就想要被包纳起来,我想要变小。我不要这样的噪音和周围所有这些人。我想要摆脱这一切,在黑暗里。

我现在不怎么出门。我已经有两星期没离开阁楼了。上次我买了一些罐头食品,尽管我从来没觉得很饿过。大多数时间我坐在橱里回想司登思的旧时光,希望昨日再来。有时夜里下雨,雨点打在屋顶上,我醒过来。我想起那个如今住在我家里的女孩,我听见风声,还有车辆驶过。我希望重回一岁。但那不会发生。我知道,不会的。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从夏日伊始,我们把轻薄的床垫抬到厚重的橡木桌子上,在宽敞的窗户前做爱,直至此举终显无谓。总有微风吹进房间带来四层楼下码头的气息。我不由自主地陷入幻想,造物的幻想,事后我们躺在巨大的桌面上,在那悠深的沉默里我微微听到它在又跑又抓。这是我头一回察觉,这声响让我不安,我想和西瑟尔说说才能放心。她没什么要说,她从不作抽象表述,也不评价环境,而是活在其中。我们望见海鸥在头顶上那方天空盘旋,或许它们一直都在高处看着我们,这才是我们的话题,对眼下稍作自娱的遐想。西瑟尔总是任由事情主宰自己,搅咖啡,做爱,听录音带,眺望窗外。她从不说诸如我很高兴,或是有点糊涂;我想做爱,或是不想;抑或我厌倦了家里的争吵,她永远不置可否,于是我只好独自忍受做爱时自己满脑子类似罪恶感的杂念,又在事后独自倾听它在寂静中窸窸窣窣。

西瑟尔和阿德里安的父母在经历了二十七年婚姻并收获了六个孩子之后互相憎恶只能作罢,最终无法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我们慢慢脱去衣服。她蹬掉布鞋,说她的脚烂了。透过敞开的窗户能闻见淤泥、海草和尘埃,我合上眼睛听着,絮絮叨叨。她把自己这种自言自语叫做絮絮叨叨。而我一旦进入她的身体,就情难自禁,我进入了自己的幻想,我那迅速膨胀的知觉和我们能在西瑟尔肚子里孕育生命这一常识无法分隔。我并非想要成为父亲,我想的不是这个,而是卵子、精子、染色体、羽毛、鱼鳃、爪子,那生命孕育之际的种种化学反应,在离我体尖仅几英寸远的暗红色黏液上不可遏止地发展着。我的幻觉在于当直面生命的力量和亘古时,我是那么无以自持,单只是这念头就令高潮来得猝不及防。

这恰恰就是因为房间本身。它不再是四层楼上的空中阁楼了,不再有微风吹进窗户,只有从码头周围水母死尸上蒸腾的潮热和成群结队的苍蝇:凶悍的海乌蝇专找我们的腋窝猛叮,家蝇则抱团在我们的食物上盘旋。我们的头发又长又油,挂下来挡着了眼睛。我们买的食物都化开,吃起来像河水。我们不再把床垫抬上桌子了,现在地板上最凉,而地板上沾满了腻腻的沙子,永远都除不尽。

这时西瑟尔找了份工作,这使我看清我们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他们都有自己的屋子、住所、工作、事业,这就是人们的生活,他们有间干净点的屋子,好点的工作,我们只是某个角落正在打拼的一对。

西瑟尔上班的第二天我搭渡轮过河在工厂门口等她。几名妇女由那面巨大的无窗墙面上开的一扇小铁皮门出入,而后咿呀的汽笛响彻整个工厂大厦。其他小门打开,人们纷纷涌出,簇拥到大门口,成群结队穿着红白相间的尼龙罩衣和粉红色帽子的妇女。我站在矮墙上想看到西瑟尔,忽然间这变得很重要。我感觉要是我不能从这股红色尼龙洪流中把她分辨出来,她就消失了,我们将一起消失,我们的时间就将一钱不值。人流在涌向工厂大门时移动得很快。有些人以妇女从小学来的八字步无望地半跑;另一些则尽可能地快走。后来我才发现她们急匆匆地回家是为了给家人煮晚饭,是为了早一点开始做家务。晚班的迟到者则想逆流冲出一条路来。我看不到西瑟尔,我觉得自己濒临崩溃,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可是声音被人群肆意践踏。

我点点头,可一时却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它是那么大,那只老鼠,整个夏天它都和我们待在一起,在我们做完以后深沉的空虚寂静里,在我们熟睡之际开始挠墙,它是我们的邻居。

我站在老鼠前,用拨火棍轻轻戳了戳它。它翻向一侧,它的肚子上有一条深深的伤口,从里面淌出一个半透明的紫色胞衣,里面蜷缩着五个暗淡的身形,双膝顶着下颌。当胞衣碰到地面的那一刻,我看见里面动弹了一下,是一条未出世的老鼠的腿在抽搐,仿佛在盼望,可老鼠妈妈已经无望地死去,任何盼望都已不再。

我们把床垫抬到桌子上,在敞开的窗前躺下,面对面,像夏日伊始那样。我们有一丝清风吹进,带来淡远如烟的秋天气息,我感到恬静,无比清澈。西瑟尔说,下午我们先清理房间,然后去远行,沿着河道去远行。我把掌心按在她温暖的肚子上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