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秋天

加西亚·马尔克斯

周末,一些兀鹫钻进了总统府的阳台,啄断了金属窗栅,振翅搅乱了屋内凝滞的时光,礼拜一的黎明时分,城市从几个世纪的昏睡中苏醒,一阵温软的微风拂过,伴着伟大的死尸与腐朽的伟大散发出的气息。

第一门厅到私人寝室,我们沿路看到多个已成废墟的大小办公室,母牛木然地穿梭其中,咀嚼着天鹅绒窗帘,啃噬着扶手椅的缎面,我们看到破旧的家具与鲜软的牛粪之间散落的圣徒与军人的恢宏画像,看到一个被母牛吃光了的餐厅、一间被母牛的喧杂玷污了的乐室、几张被母牛毁坏了的多米诺骨牌桌以及绿毡被母牛啃秃了的台球桌,我们看到一架扔在角落的鼓风机,它可以仿造来自指南针上任何方向的海风,慰藉府中的人们对那片已经消失的海洋的怀念。

我们透过一扇扇窗户看到了这个城市,它仿佛一头伏地酣睡的巨兽,对正开始度过的这个历史性的礼拜一毫无概念,我们看到城市的那一边有广阔无垠的平原伸向天际,那里曾是一片汪洋,而如今只能看到一个个被粗糙的月球尘埃所覆盖的死火山口。

自黄热病时期以来,没有任何凡人见过他,然而我们知道他在那里,我们知道,是因为世界继续运转,生活继续前行,邮件继续送达,是因为在武器广场上覆满尘土的棕榈树下,在萎靡的街灯下,市政乐团仍旧举办着愚蠢的礼拜六华尔兹音乐会,同时不断有年迈的乐手填补死去乐手的空位。

那阳台已有多年没出现过任何东西,也不会有任何东西出现,直到上个礼拜五黎明时分第一批兀鹫的到来,它们离开了贫民医院的屋檐,那个它们先前用来打盹的栖身之所,一波一波地从内陆飞来,从昔日是海今日是尘埃之海的地平线飞来。

他一面沉思,一面望着那片变化无常的黄水晶般的海洋上来往船只的光亮,在荣光年代的彼时,那片海还存在于他的窗前。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刻停顿,他的指令被一一执行,只有致命的午休时段例外,那时他会躲在妾侍们的身影间,突然逮住其中一个,不褪她的衣服,不脱自己的衣衫,也不把门关上,于是整个府中都能听到他作为一个急迫丈夫的没有灵魂的紧促喘息,听到金质马刺充满欲望的叮当声,听到他如狗一般的呜咽和女人惊恐的叫喊,她虚度着她的欢爱时光,只想摆脱落在她身上的七个月的早产儿们那肮脏而萎靡的目光。

直到海水如同一个可怖的八月的礼拜六那样,从每一扇窗户涌入民政大楼,令龟足长满了镜面,任鲨鱼在会客厅中妄为,直到海面超过了史前海洋的最高高度,海水漫过地面,漫过了时间与空间,只剩他孑然一身趴在他孤寂梦中的月球水面,弯着右臂垫在脸下当作枕头,与他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他的军靴、他的金质马刺一同漂浮。

变得吝啬、贪婪,屈从于突袭式的泄欲,甘愿不要枕头,和衣趴着睡在地上,他摒弃了自己那早熟的狂妄个性,摒弃了遗传来的灵感满溢的吹制瓶子的天赋,他面对着权力最凶猛的风险,比如在不能垒上第二层石块的地方立起奠基石,比如在敌人的地盘上剪彩,比如承受着如此多的被慢火烹煮的梦、如此多的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带来的压抑叹息:他在为那么多一闪而过又遥不可及的美人们戴上后冠时,几乎没能碰到她们,但他已经永远地满足了,满足于那个一目了然的命运,那个他正走向的但并不属于他的命运。

穿过那条没有丈夫的女人们聚居的破落小巷,这些女人会在傍晚时分把衣服晾在刻有纹饰的木质阳台上,裸着身子外出购买蓝色的北美乌鱼和粉色的鲷鱼,还会和卖菜的妇女争吵骂娘,他闻到了风携带的腐烂海鲜的气味,看到了街角白鹈鹕日复一日散发的光芒,望见了海湾高岗上色彩凌乱的黑人棚屋,突然,就在那儿,港口,啊,港口,那里的码头铺着吸水木板,那里海军陆战队的装甲舰比真相更长更阴森,一个黑人码头女工面对慌乱的马车躲闪不及,于是看到了那个正用世上最悲伤的眼神望着港口的迟暮老人并因此感受到死亡的触动。

直到夜很深了他还趴在地上没有睡着,从向着海敞开的窗口传来遥远的鼓声和哀伤的笛声,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穷人的婚礼,他们也会这样欢快地庆祝他的死亡吧,他听到了一艘懒散的航船未经船长许可便在夜间两点起锚离开的动静,听到玫瑰清晨绽放时纸张一般的声响,他热得出汗汗液却冰冷,他无意识地发出叹息,他不曾有一刻心绪平静。

他会走正门返回总统府,因加勒比一月奇迹般的时节、因在晚年的尽头与世界的和解、因与教皇使节重归于好后那些锦葵色的温和午后而倍感兴奋。

他心软了,毫无冒犯之意地几乎是哀号着说了最后几句,我是说真的将军阁下,趁我就要死了和我一起死吧,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这么说,我从来都没有指望自己长得像另一个人,更不用说像一位国家政要,我只不过想当一个落寞的吹瓶子的玻璃工,就像我父亲那样,鼓起勇气试一下吧,将军阁下,没有看上去那么疼,他言之凿凿,语气沉着,甚至没能激怒他开口做出回应。

这个时候他则在密室中困惑地自问世界怎么了,怎么没有什么因他虚假的死亡而改变,怎么太阳会照常升起,并且毫无阻碍地一次又一次升起,为什么这礼拜日的空气,母亲,为什么没了我它仍是一样的热。

在那个夜晚,在那一具具冒着烟的身体里、在一汪汪红色的杀戮之月的血泊中,他秋日黄叶飘落的声响开始恒久地流传,他被那响声催了眠,很快睡着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

他的出卖使我们如受刑般居住在这片布满粗糙的月球尘埃并且没有地平线的平原上,它无所归依的落日令我们的灵魂作痛。

而她会搅扰拟黄鹂的午睡,强迫它们惊叫不止,以防任何人听到他那没有灵魂的急迫丈夫的喘息、他那不脱衣服的情人的粗暴、他那狗一般的呜咽,以及他的孤独的泪水,那泪水在急迫爱欲所引发的母鸡躁乱的咯咯叫声中,在那间卧室仿佛液体玻璃的空气里,在上帝缺席的八月的午后三点,如夜晚般降临,因悲伤而腐坏,我可怜的儿子。

于是萨图尔诺·桑托斯将军抛开面子,泣不成声地对他说,您也看到了,将军阁下,即使是最勇猛的汉子,也有娘娘腔的时候,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啊,于是,在自己的出生之地,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

他闻到了那烟气的味道,想起了一个可能属于他却不可能存在的童年,他只在熏烟初起的那刻记起了它,随后就永远地忘记了。

他望着窗外的雨,望着那些为了使下午三点看起来像晚上八点而挂在窗玻璃上的银质月亮和锡箔纸星星,望着水滴从星星上滑落,他看到了院中冻僵的卫兵,看到了悲伤的海洋、玛努艾拉·桑切兹那落在了你的没有她身影的城市里的雨、可怕的空荡荡的厅堂、桌上倒扣的椅子,又一个短暂的礼拜六和它最初的阴影中无从抚慰的孤独,又一个没有她的夜晚。

他再清楚不过,那种坚持的意志只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的自欺欺人,他的孤独的每一步,他呼吸中的每道藩篱,都不可避免地将他推向那无从逃脱的午后两点的酷热,在这片酷热中,在你的斗狗区那残暴王国的垃圾堆里,他祈求上帝垂爱令他得到玛努艾拉·桑切兹的爱。

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它,就在那儿,他说,刚才就在那儿,因为他认识它,在它向宇宙的另一边划去时他曾见过它,就是它,皇后,比世界还老,那天空大小的痛苦的发光水母,在轨迹上每走一拃都向自己的源头追溯了一百万年,她们听到了锡箔纸穗的簌簌声响,看到了他饱经磨难的面容和被泪水淹没的眼睛,以及彗尾上被太空的风吹得乱蓬蓬的冰冻毒药的痕迹,那阵风留给世界一串星辰残渣的发光尘埃,还有数个因柏油色的月亮、因在地球纪元之前便存在的海洋火山口的灰烬而迟来的黎明。

他仿佛一个迷失在盈满无形之水的池塘中的潜水员,在房间里找到了漂浮着的电流计史前龙虾、音乐钟螃蟹、你的无用机器螯虾,但却没有找到你甘草味道的气息。

当短暂黑夜的暗影散去,他灵魂中逐渐燃起真理之光,他在这处荒凉居所下午六点的黎明的晦暗中,感到自己比上帝更加老迈,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的永恒孤寂里,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悲伤、更加孤独,我的皇后,在日食之谜中永远消失了的皇后,她将永不再出现,因为在此后漫长的权力生涯中,他再也没有在她家的迷宫里找到我的堕落玛努艾拉·桑切兹。

而他如此行事并非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也并不像其他时候那样是为了爱情的需要,那就是他当时的自然状态,因为那时的权力还不是他晚秋时期的无边泥塘,而是在我们眼前的从源头喷放的激越洪流。

他拖着那双孤儿的脚,心里不住地滴着苦水,自尊也被那无法补救的痛楚伤害了,这些坏事发生在我身上就是因为我变成了这么一个孬种,就是因为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谁在那儿,他吼道,事实上那是他的心脏因黎明时分公鸡一反常态的沉默不打鸣而备感压抑,他感到宇宙的航船在他睡着时已经驶到了某个港口,而他正在一片蒸汽汤中漂浮,天空中、地面上那些比迟钝的预兆和人类最先进的科学知识更能敏锐地预见到死亡的动物都惧怕得噤声,空气已耗尽、时间正改向,他起身后感到每迈一步心脏都会刺痛而鼓膜正在爆裂,一种滚烫的物质从鼻孔流出,是死亡,他想,那军服上衣已被血水浸透,随后他才知晓,不是,将军阁下,是飓风。

他并未察觉到这些,因为他正身处不知从何而来的横冲直撞的暴雨的魔力中,雨水在他周围洒下凶猛冰雹般的阳台碎片以及深海与丛林中的野兽,他也没有清醒的神志去考量这场灾变的规模,只是在滂沱大雨中徘徊着,在怨恨的麝香味道中兀自问着你在哪儿,我的苦水玛努艾拉·桑切兹。

我们通过祭坛的水渠,划向一个已变成明亮鱼池的内院,看到一群群鲷鱼正贴着瓷砖池底在广藿香和向日葵的茎秆间游过,我们穿过比斯开修女修道院天井中的阴暗河道,看到了被遗弃的单人房间,看到了一架漂浮于乐室隐秘水池中的古钢琴,看到了食堂沉睡的水的深处,淹死在已摆好菜肴的长餐桌旁各自座位上的全院修女,从阳台离开时,他看到光亮天空下有一片浩渺湖泊,那里曾是那座城市的所在。

他让人将孩子们从密林中带出来,又沿着反方向把他们送至终年下雨的省份,那里没有播散他们声音的邪风,陆上的动物都有可能在行走时腐烂,人类的言语上能开出百合,章鱼在林间漫步,为了避免有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他下令将他们带至安第斯山间永日云雾缭绕的岩洞,为了避免有人知晓他们在某一位置的确切时间,他命他们在一个个潮湿腐臭的十一月到晴朗清爽的二月间迁移,为了避免红十字会的飞机探出他们的身影,他让他们日夜藏身于烂泥没颈的稻田中,当得知他们因此而感冒发烧后又差人送去奎宁药片和羊毛毯,还将日光和星光染成红色以治疗他们的猩红热,并且派人从空中喷洒杀虫剂消毒,以免香蕉园的蚜虫将他们吃掉。

将军请您小心,她颤抖着低声说,鸡蛋要弄破了,破就破吧,他妈的,他说着一掌把她推倒,没脱她的衣服,也不解自己的衣衫,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被睡眠中的动物那绿色粪便覆盖的礼拜二的抓不住的荣耀,却浑浑噩噩地打了个滑,坠入虚幻眩晕的深渊,坠入纵横交织的用来逃避的条条苍白道路、粗壮女人散发的喘息和汗液味道、遗忘的欺诈性威胁之间,在下落中他渐渐留下了金质马刺流星般的叮叮作响而充满渴求的弧线,留下了他的急迫丈夫的一串落石般的喘息痕迹,留下了他狗一般的呜咽与他对自己存在于那一闪光亮中的恐惧,留下了死亡的火星爆燃的刹那发出的一记无声巨响,然而触到深渊之底,周围仍只是覆满粪便的铺地稻草,仍只是不眠而梦的母鸡,仍只是那个痛苦的穆拉托女人,她衣服上满是蛋黄的黄色黏液,正一边起身一边抱怨着,您看我说的没错吧将军,鸡蛋都破了。

尊贵的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大将军躺在与他身长相当的银质托盘中被端进了屋,身下还铺着花椰菜与月桂叶组成的配菜,他在调料中腌得瘫软,在烤箱中烤得金黄,身上套着出席庄重场合穿的饰有五颗金杏仁的制服,半袖上佩着一枚枚因无比英勇而被授予的肩章,胸口摆放着十四磅的奖牌,嘴上搁着一小把欧芹,只待切割匠人在这战友们的宴会上,在惊惧得石化了的客人面前将它们切分、装盘,我们屏息见证了这场精致的分尸与分享仪式,当每个盘子中都盛有一份分量相同、有着松仁与香菜做馅儿的国防部长后,他下达了开饭的命令,祝各位好胃口,先生们。

那时,他与这现实世界的联系仅剩最恢宏记忆的零星碎片,是它们,在他脱离了政务之后、在他于权力边缘的无知状态里浮游时维系着他的生命,只有凭借它们,他才能于傍晚在这座荒宅里漫步时,直面他过长的岁月吹来的毁灭之风,他会藏身在灭了灯的办公室中,撕下记事本的白边,在上面用他的花体字写下最后记忆的多余渣滓来抵御死亡。

他这独自怀上他、独自生下他的母亲正在孤独地渐渐腐烂,直到那孤独的痛楚愈演愈烈,终于让她的骄傲不堪承受,她才向儿子请求说,你帮我看看后背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觉得这么烫,烫得我都活不下去了。

好的母亲,安心睡吧,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趴在床边的地面上睡了仅剩的几个小时,他悬浮在梦的漂流中,悬浮在愈发逼近死亡而愈益盛大的无尽迷妄中,他在夜夜积聚的怒火里学着去承受那个悲痛礼拜一的无边怒火,那天的黎明时分,世界的可怖岑寂将他惊醒,我的生命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已经停止了呼吸。

在那个年代里,栀子花被用作理性判断的依据,鬣蜥在黑暗中飞翔,世界终结了,木轮在黄金沙滩搁浅了断裂了,冰块消融了,盐粒腐坏了:那副肿胀的躯体在铺满锯末的水汤中随波漂浮却没有腐烂。

这时一记辽远的枪声响起,久久回荡在灰色的山脊和深邃的峡谷间,失足的骡子发出无尽的惊惧嗥叫,它在无底的眩晕中坠落,穿过自然科学图画中渐次变化而又须臾即逝的气候带,自永覆积雪的山巅经过了宽阔可航行的江河那细流潺潺的源头,它经过了陡峭的崖壁,曾有学识渊博的博士携带秘密植物标本骑在印第安人的背上攀爬至此进行植物考察,它经过了开满野玉兰的高原,为我们提供充足的食物、大衣和良好榜样的绒毛柔暖的山羊正在那里吃着牧草,它经过了咖啡种植园中的大宅,那里有无穷无尽的病人与堆放在孤寂阳台上的纸花环,它经过了地理分界处激越的河水永恒的咆哮,天气从那里开始转热,傍晚时分有几阵恶臭飘过,是一位死去的老人,他在可可种植园里被叛徒暗杀,孤独地死在大片的宿存叶、肉色的花朵与种子会成为巧克力主要成分的浆果之间,它还经过了静止的阳光、炽热的灰尘、西葫芦与甜瓜,在经过方圆二百西班牙里内唯一一所慈善学校中一头头干瘦而悲伤的大西洋省母牛后,尚存一息的骡子在赤道灌木丛和崖底受惊的小母鸡中间肚皮爆裂,仿佛一个鲜美多汁的番石榴炸开。

母亲啊,我把水晶棺盖掀起来,它上面的丧葬标识已被呼出的气息腐蚀损毁,我从你发霉的头骨上把橙花王冠取了下来,其上原本如幼马鬃毛般的头发已被一根一根拔起作为圣物卖了出去,我从残损的新娘头纱的丝线中、从干枯的残渣中、从死亡那硝石般的艰涩黄昏里把你抱了出来,而你竟然轻得像个晒干的葫芦,散发出箱底的陈年味道,身体里透着灼热的不安,仿佛你灵魂的声响,那是从内部蛀蚀着你的毛毡夜蛾在扑腾,我想把你抱在怀里,你的四肢却散落了,因为他们已将支撑你鲜活身体的内脏掏空,已将你的手放在心上入睡的幸福母亲的内脏掏空,然后在里面填上废物,于是曾经的你的全部只剩下一片覆满尘土的酥皮,刚一拿起来,便在你骨头周围如萤火虫般闪着磷光的空气中粉碎了,黄昏的教堂里只剩玻璃眼珠的跳蚤在石砖地面跳跃的声音,一切都化为乌有,徒留一摊被摧毁的母亲的废墟。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脱得精光,一如他母亲在穿过天竺葵的如悲伤的竖琴琴弦般的光线中看到的他那样,他已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恣意地变成了一头北美斗牛,它第一次进攻就将所到之处毁灭殆尽,它在静寂的深壑中匍匐前行,那里唯一能听到的只是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嘎吱嘎吱如木船一般的磨牙声,到!她用十指抓住了我的头发,以免自己在那片无底的眩晕中孤独死去,而我正在这眩晕中带着与身体所有急迫欲念等同的冲动向死亡走去,然而他还是把她忘记了,独自留在了黑暗中,在他微咸的眼泪里啊将军、在他徐缓而下的阉牛口水间寻索着自己,将军啊,他惊叹道,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我怎么可能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尝过这种折磨的滋味呢。

而有着温柔触角的死亡伸出爪子将他的内脏连根拔起,把他变成一只被砍了首级的动物,它临死前翻腾的痛苦借着一种酸烫的物质喷溅在了雪白的床单上,扭曲了他记忆中那个雨水明亮的下午蚊帐里如液体玻璃一般的空气。

他念诵着,心里十分清楚在他年迈的幸福的阴影中,除了与我的生命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在午休时间里一同度过的如翻腾虾汤般令人窒息的嬉闹时光之外,再无其他时光,除了与你赤裸躺在如被缚住的蝙蝠般的电风扇下那浸满汗液的凉席上的欲望之外,再无其他欲望,除了你臀部的光芒之外,再无其他光芒,莱蒂西娅,再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你图腾般的乳房、你扁平的脚掌、你药方中的一把芸香,以及遥远的安提瓜岛上压抑的一月时光,你就是在那座岛上,在一个被腐烂沼泽的热风犁过的孤独黎明来到了世上,他们两人将自己锁在那间贵宾卧房里,下令任何人都不得跨入距离房门五米以内的范围,因为我要专心学习读书写字。

他在他的深秋中真诚地相信了,哪怕是他最顽固的敌手,也有权享有他在一月迷人的夜晚与那个女人享有的那种欢愉,她是唯一配享有那份荣耀的女人,可以看见他不穿衬衫、只穿长衬裤的模样和那被总统府露台上的月光染成金色的巨大疝气,他们会一同欣赏巴比伦国王王后在那些年的圣诞节前后送来、让他们栽种在雨水庭院中的神秘白柳,会凝视永恒的水上那碎裂的太阳,会仰望被缠进繁茂枝叶的北极星,他们会听落地式收音机的节目探究宇宙,但不时会被一闪而过的星球的嘘声干扰,他们会一起收听每日连播的古巴圣地亚哥的小说,他们的灵魂也因它感染上焦虑情绪,不晓得咱们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看着这不幸怎么解决。

于是孤独的桌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仍在吃,他背朝着世界,因为马里兰来的博学的大使之前告诉过他,摩洛哥的国王王后就是这么吃饭的,他遵守着那个已被遗忘的女老师的严格规定。

在签下第九百一十八个他最激进的敌对者头颅的收条的夜晚,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仅有一根指头的动物,在潮湿的水泥平原上留下一串指印,他带着苦涩的胆汁醒来,摆脱清晨的不悦,在挤奶棚有酸臭回忆的粪坑中数算着脑袋的数量,他深深地沉浸在他老年人的思绪中,以致混淆了鼓膜的嗡鸣与腐烂草叶上昆虫的叫声,他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已经这么多脑袋了,怎么会还不见那些真凶的,但萨恩斯·德拉巴拉让他注意到,每六个脑袋都会制造出六十个敌人,每六十个都会制造出六百个,之后是六千个,再之后是六百万个,整个国家,他妈的,咱们永远都搞不完了,但萨恩斯·德拉巴拉无动于衷地回应说,您安心睡吧将军,等他们都完蛋了咱们也就搞完了,真野蛮啊。

他拖着他那被囚禁的君王的笨重双脚在黑暗中走着,路过一面面晦暗的镜子,唯一的一个马刺上裹着天鹅绒套,以免任何人追踪他那星星点点的金色行迹,他在经过那些窗口时望着同一片海洋,一月的加勒比,他脚不停步地欣赏了二十三遍,在一月里它始终如一片绚烂的沼泽,他向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房间探进身去,想看到她留下的蜜蜂花、死鸟的笼子与族母长在其上度过腐烂晚年的痛苦床榻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愿您晚安,他喃喃道。

尽管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坚持让他在他的人民的呼喊与激昂中度过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他却比以往都更早地锁上了卧房的三把门环、三道门闩、三个插销,趴在光秃秃的砖面上,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裹着绑腿,戴着金质马刺,右臂弯在脸下当作枕头,一如我们将找到的那个被兀鹫啄食、被深海动物和花朵覆盖的他,透过安眠药水瓶滤嘴上的氤氲,他感觉到了没有他的庆典上那遥远的爆竹,感觉到了欢快的音乐、喜乐的钟声和仿如烂泥洪流般的人群,他们都来颂扬一份不属于他的荣耀,而他并不太感伤,只是痴迷地呢喃着,我的命运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已经一百年了,他妈的,已经一百年了,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啊。

士兵用枪托砸毁它们时,大教堂的铁钟敲响了哀痛的讣告,一切都在他消亡前消亡了,我们已在没有希望的守望中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我们曾希望那一再流传却永远被澄清的说他终于没能抵挡住某一种帝王疾病的传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现实,然而现在,我们却不相信它居然发生了,倒并不是因为我们真的不相信,而是因为我们不再希望它成真,到头来我们已不清楚没了他我们会怎样,不清楚在他死后我们的生活会怎样。

他对我说,你的味道像港口,他会幻想将我的肾脏放在他自己含氨的汤水中烹煮享用,放上你腋下的盐,他幻想着,加上你温热的尿液,他从脚到头将我肢解,用石盐、辣椒、月桂叶为我调味,把我放入我们没有未来的爱情那些瞬息即逝的傍晚的炽烈锦葵色中用慢火炖煮。

后者那仰卧在宴会长桌上的如搁浅鲱鱼般的身体正在我们没有了他之后的第一缕曙光中、在遍布月球火山口的地平线上那抹黯淡的锦葵色的映衬下显现出来,在雪白的百子莲间,他为万物所庇护,并且终于从他的绝对权力中解脱出来,多年的相互囚禁令人不可能分清在那座活总统们的墓地中,谁是谁的受害者。

他怀着乡愁一边叹息一边想,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我的城市怎么了,那条净是没有丈夫的女人的悲惨街道在哪儿,她们会在傍晚时裸着身子出去买蓝色的北美乌鱼和粉色的鲷鱼,还会一边和卖菜的妇女争吵骂娘一边把衣服晾在阳台上,那些会在小铺门口大便的印度男人在哪儿,他们那面色苍白、会唱令死亡都动容的哀歌的妻子在哪儿,那个因违抗父母之命而变成南蝎的女人在哪儿,那些雇佣兵的酒馆、他们发酵了的尿液溪流以及街角日复一日不变姿态的白鹈鹕在哪儿,突然间,啊,港口,如果它原来在这儿那它现在在哪儿,那些走私贩的轻便船只去哪儿了,那些载着步兵登陆的破铁船去哪儿了,我的大便味道去哪儿了,母亲啊,这世界发生了什么。

于是从那时起我便不知道在这有序进步下的机器里谁是谁、谁联合了谁而谁又与谁为敌,这秩序在我眼里已经开始有陷阱的味道,就仿佛那些我都不愿想起的可怜的彩票儿童的陷阱。

但他却没能找到安宁,他拖着那双老年人的巨大象脚去寻找孤独之屋中他尚未失去的东西,他发现已经有人赶在他之前用破旧的丧葬布罩上了鸟笼,已经有人赶在他之前在窗口望过了海也数过了牛,一切都完满、有序,他提着油灯回卧房,却听到从总统护卫队的值班室传出他那被扩散开的声音,他从半掩的窗户探进头去,看到了烟雾缭绕的房间中有一群半梦半醒的军官,他们面前是闪着悲哀光亮的电视机屏幕,他就在那屏幕上,更瘦更紧张,但那就是我,母亲,坐在他会死于其中的办公室里,身后挂着国徽,桌上放着那三副金边眼镜,正用自己往后永远不敢重复的充满智慧的词句背诵着国家的财务分析报告,他妈的,那画面比他在花簇间的尸体更令人不安,因为现在他看到自己活着,听到他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他在心中搜寻着本想存留至死的仇恨,却只找到了不值得再留存的受了伤的自尊的残灰。

没有什么可做的将军阁下,高地荒漠上的最后一列火车坠下开满兰花的深崖了,豹子在天鹅绒面的安乐椅上睡着了,轮船在水稻田里搁浅了,消息在邮政袋中腐烂了,有一对受骗的海牛幻想在总统寝舱镜子里那些阴郁的百合丛中产下美人鱼,而唯有他漠视这些。

他怀着被压抑的心呼喊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请用你最智慧的光芒照亮我吧,因为在暮年的一个个夜晚,他会惊醒,会感觉到祖国的亡者正从墓穴中爬起来要跟他清算那笔大海的账,他觉得墙壁上布满了抓痕,听到他们未被埋葬的声音,感觉那些死后的目光正往锁眼中窥看,窥看他那如垂死恐龙一般的巨大脚掌在黑暗房屋里、在救赎的最后的沼泽烂泥中留下的印迹。

一次彻底的检查表明,他的动脉已经坚硬仿若玻璃,他的肾脏中有海滩沙粒沉积,他的心脏则因缺乏爱而破裂。

他为老年的天真付出了愤怒甚于痛苦的泪水,他紧紧抓住厕所中的挂环哭喊着,我的心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憎恶我吧,用你的火焰之水净化我吧,带着骄傲执行你纯净的惩罚吧,因为他已经再清楚不过那时他所缺少的是什么,他在床上缺少的从来都不是荣耀而是爱情。

那天才的里拉琴演奏者令飞机飘于天空令船舰浮于海上,他在无可救药的失眠中拖着那双大脚,穿过闪着旋转灯塔绿色朝霞的最后几个一晃而过的黎明,他听着来自那片离开了的海洋的风声,备感惋惜,他听着一支婚礼乐队奏响的灵魂哀乐,因为上帝的一个疏忽,他已在他背后、在那乐声中到了垂死的边缘,他撞见了一头迷路的母牛,于是挡住它的去路但没有去碰它,母牛,母牛,他向卧室走去,在经过的每一扇窗户中都看到了那座没有海的城市亮着光的街区,他感受到了它玄妙的脏腑的热气和它整齐划一的呼吸的秘密,他一连欣赏了它二十三遍,不曾停步,同时也像从前一样永远承受着那片浩瀚而无法参透的海洋、那属于把手放在心上入睡的民众的海洋的飘忽,他知道自己被最爱他的人厌恶,感到自己被圣人的烛光照亮,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召唤,被唤去矫正分娩中的人的运气、改变濒死者的命数,他感觉自己的记忆被那些在看到他时骂他母亲的人拨动,而他们看到了那沉默的双眼、悲伤的双唇,以及那只若有所思、在遥远过去的梦游加长轿车上透明钢化玻璃后的新娘的手,我们亲吻他在泥地上留下的靴印,炎热的夜晚从自家庭院中望见民政大楼窗口那没有灵魂的徘徊的光亮时,我们便给他送去神符避免横死,没有人爱我们,他叹息道,探头去看那死了的鸟贩、那黄鹂画家、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房间,她的身体横在一片青苔之上,愿你死得安详,母亲,他对她说,愿你死得非常安详,孩子,她在墓穴中答道。

在如此多年的贫瘠幻想之后,他开始隐隐明白,人不是在生活,真他妈见鬼,而是在苟活,人开始学习时已经太晚,即便是最博大最了不起的生命也仅能达到学习怎么去活的程度,他从自己喑哑手掌的谜团里、从纸牌隐形的密码中,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能力去爱,于是企图用权力的孤独罪恶的炽烈祭礼去补偿那无耻的命运,却在无尽燔祭的火焰中沦为自己献祭主张的牺牲品,他以诓骗与罪行养肥了自己,以无情与羞辱培育了自己,他克服狂热的贪婪与天生的怯懦只是为了将那颗玻璃球握在掌中直至时间的尽头,却不曾知晓这种罪恶没有尽头,正是它的饱足滋生着它的胃口,循环往复直至所有时间的尽头。

他已经并不意外地到达了可耻的臆想境地,无权力却在统治、无荣耀却受赞颂、无威信却被遵从,而此刻,在他秋天的那串飘落的黄叶中,他相信了,他从来就不会是他全部权力的主宰,他注定只能颠倒着认识生命,注定无法参透世事,无法在现实中的幻想的哥白林毯上捋直阴谋的线、解开诡计的结,同时丝毫不怀疑,哪怕死到临头也仍不怀疑,唯一可见的生活,就是被展示出来的那一个,我们从这边看到的并不是您的那个将军阁下,在穷苦人的这边,有我们无尽的不幸岁月的黄叶飘零,还有那些抓不住的幸福时刻,还有被死亡的幼芽污染的爱,但它是真真切切的爱啊将军阁下,在这边,您本人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是火车小窗灰蒙蒙的薄帘之后的哀怨眼睛,是那沉默嘴唇的颤抖,是那只戴缎面手套的无主之手一晃而过的挥别,那只手属于那个没有结局的老人,我们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什么样,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只是一个想象中的谎言,一个可笑的独裁者。

我们从来不知道另一边在哪里、生命的权利在哪里,而我们仍以贪婪的热忱爱着这您不敢去爱的生命,您甚至不敢想象去爱它,因为您害怕知道我们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事实:生命是艰辛又转瞬即逝的,然而再没有另一个生命了,将军,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是谁,而他却永远不能知晓,他带着自己年迈死者那疝气的温柔哨声,被死亡一棍击中、连根折断,他在他秋天的最后几片冰冷树叶的阴暗声响中,飞向了被遗忘的真相的黑暗祖国,他惊恐地抓着死亡长袍上的破布烂线,远离了疯狂人群的呼喊,他们冲上街头唱着欢快的颂歌,庆祝他的死亡,他也将永久地远离那自由的音乐、幸福的焰火和那荣耀的钟声,它们正向世界宣告一则好消息,宣告那永恒的无尽时光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