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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每个普通人一样,肩负着那个不幸至极的时代微不足道的一角。
这位叔父爱对年轻人说教,在京都的大街上看见右翼的宣传车,他就会念叨:“你们这些家伙没见识过真正的战争,才敢这么胡说八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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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类记忆恐怕会成为看不见的伤痕,纵然深浅和形状会逐渐变化,也还是会纠缠人一辈子。
大概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难忘的沉重回忆,我们无法用言语向人完整地诉说它的真实样貌,只是就这样无法言尽,就这样活下去,渐渐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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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生前,我也不愿直接向他仔细打听战争时的故事。就这样,我什么也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说,平成二十年(二〇〇八年)八月,父亲因多处扩散的癌症和重度糖尿病,在京都西阵的医院停止了呼吸,享年九十岁。与病魔多年的缠斗使他的身体极度衰弱,但他一直意识清醒、记忆清楚、口齿清晰,这是他走到生命尽头时仅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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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俳句专家,判断不出这些句子究竟水平如何。不过,想象一位二十岁的文学青年吟咏这样的俳句时的模样,倒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自始至终,撑起这些句子的并非诗歌技巧,而是坦率的情绪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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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多年来压在父亲心中的沉重往事——借用当代词汇形容,就是“心理创伤”——部分地由我这个做儿子的继承了下来。所谓心与心的连结就是这样,所谓的历史也就是如此。其本质就在“承接”这一行为——或者说仪式之中。无论其内容让人多么不愉快、多么不想面对,人还是不得不接受它为自己的一部分。假如不是这样,历史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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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这行,和头脑灵光相比,心灵的自由和感觉的敏锐更能派上用场,因此——至少我自己是这样——几乎从未以“脑子是否好使”为标准去衡量一个人。
我想,他也许是希望我拿前几名的。还希望能由我代替他,昂首阔步地重走自己被时代耽误、无法迈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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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父亲应该还是想把他的人生中没能实现的理想,寄托在我这个独生子身上的吧。随着我渐渐长大,自我人格逐渐形成,与父亲在情感上的摩擦愈发强烈而明显。而我们的个性中都有相当倔强的部分,也就是说,我们不会轻易地交出自我,又几乎不能直截了当地讲明自己的想法。不论好坏,也许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同类。
结果可以轻而易举地吞噬起因,让起因失去原本的力量。这有时可能杀死一只猫,有时也可能杀死一个人。
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的儿子。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越是坐下来深挖这一事实,就越会明白无误地发现,它不过是一种偶然。最终,我们每一个人不过是把这份偶然当成独一无二来生活罢了。
换句话说,我们不过是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中寂寂无名的一滴。是确实存在的,却也是可以被替代的一滴。但这一滴雨水中,有它独一无二的记忆。一粒雨滴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将这历史传承下去的责任和义务。这一点我们不应忘记。即使它会被轻易吞没,失去个体的轮廓,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不,应该说,正因为它会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我们才更应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