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后

村上春树

点评

广阔的视野中,都市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活物,或者犹如若干生命体纠结形成的一个集合体。无数血管一直伸到无从捕捉的身体末端,血因此得以循环,细胞因此得以不断更新。送出新的信息,回收旧的信息。送出新的消费,回收旧的消费。送出新的矛盾,回收旧的矛盾。身体随着脉搏节奏而四处明灭、发热、蠕动。时近午夜,活动的高潮到底已经过去,但维持生命的基础性新陈代谢仍在不屈不挠地持续着。都市发出地呜呜声作为通奏低音就在那里。没有起伏的、单调的、然而含有某种预感的呜呜声。

黑色秀发如漫出的墨水在枕上展开。

在房间大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张床,床上躺着爱丽,看上去仿佛一个人坐着救生艇在静静的海面上漂游。

爱丽纹丝不动,毫无动静。她仰面漂浮于风平浪静的纯粹思维的海面。

眼睑闭得犹冬天硬硬的花蕾。睡得很沉。恐怕梦都没做。

不管各自的意图如何,我们都以相等的速度朝着时间长河的下游移行。

房间依然被沉默支配着,但其深度和重量较以前明显衰减和后退了。

“玛丽,我们站立的地面,看上去很结实,但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忽’一下沉下去。一旦沉下去就报销了,再也别想上来,往下只能独自一人在下面黑乎乎的世界里活着。”

从二楼窗口可以俯视热闹的街道。这一时刻上仍然灯火辉煌,人来人往。有处可去的人,无处可去的人。有目的的人,无目的的人。想留住时间的人,想推进时间的人。

女子有气无力地站起,以半虚脱状态拿开毛巾,露出全身,摇摇晃晃地裹起浴衣。玛丽慌忙移开视线。个头虽小,但身子很漂亮。形状姣好的乳房,光滑的肌肤,阴影般静悄悄的阴毛。年龄想必同玛丽差不多,体形仍有少女韵味。因为站立不稳,薰搂她的肩走出房间,乘员工用的小电梯下到楼下。提着挎包的玛丽跟在后面。小麦和蟋蟀留下来继续清扫房间。

“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一个人待在不是自己家的什么地方,待到天亮。”

她黑色的头发散成优雅的扇面,在枕上扩展出无声的意蕴。

具体说来,那时我是这样感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不该丢开我,都不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孤儿。

月牙已化为沉默的白色岩体,化为远远消失的留言,飘浮在西方天际。

因此,我得以作为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居高临下地观望审判,一切与我无关。

就像章鱼,生活在深海底的章鱼,有顽强的生命力,很多爪子一伸一缩,在黑暗的海中朝某处行进。听审判当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这种动物的身姿。那家伙有各种各样的形体,有时以国家这一形体出现,有时以法律这一形体显示,有时也以更繁琐更棘手的形体。无论怎么切割都不断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无法把它杀死,因为它太强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脏在哪都无从得知。

高桥微笑看着玛丽:“就是说,一度成为孤儿的人,至死都是孤儿。常做同样的梦:我七岁,又是孤儿,孤单单一个人,一个可以依赖的大人也没有。时间是傍晚,周围一刻刻暗下去,夜即将来临。总做同样的梦,梦中我总是返回七岁。那种软件,一旦受污染,就再也换不成了。”

那是最后一次,那是……怎么说呢,是我得以最为接近爱丽的一瞬间,是我们得以心心相印毫无隔阂的一瞬间。那以后爱丽和我就好像迅速远离开去了,越离越远,开始生活在两相不同的世界中。在那架电梯的黑暗中感觉到的混融无间或强有力的心灵纽带那样的东西再未中心返回我们之间。

他闭目合眼,力图考虑不触动神经的事——日常的事、无深刻含义的事,或者纯属观念性的事。然而一件也无从想起。大脑一片空白,惟觉右手闷痛。这闷痛随着心跳阵阵作疼,如海啸响在耳畔。莫名其妙,他想。海本来离得很远很远的。

一直泡在游泳池里,像发育良好的海豚一样游来游去。

夜的最后黑暗如薄皮一般包笼着都市。垃圾回收车开始出现在路上。

在城里各个地方度过一夜的人们开始向车站移动步履。他们如溯流而上的鱼群一般,无一例外地朝始发电车进发。终于结束通宵工作的人们、彻夜玩耍疲劳了的年轻人——立场和资格固然有别,但全部默不作声。就连饮料自动售货机前紧挨紧靠的年轻情侣,此刻也无话可谈,只是在无言中分享两人身上剩余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