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

村上春树

1

“可能。”我说,“差不多跟谁都成不了朋友。”

这就是我七十年代的生活方式。陀思妥耶夫斯基预言,我付诸实施。

2

风和日丽的午后,鼠每每在藤椅上度过。迷迷糊糊闭起眼睛,时间恍若缓缓流动的河水穿过自己的身体。鼠便是这样打发时光——好几个小时,好几天,好几星期。

时而有几道不大的感情浪头突如其来地拍打他的胸际,这时鼠便合起眼睛,紧紧关闭心扉,静等浪头退去。往往是在薄暮时分若明若暗的一刻。浪头退去后,寻常的静谧与安稳重新降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3

一九七三年九月……恍若梦境。一九七三年,我从未认为真正存在那样的年头。这么想着,不由觉得滑稽透顶。

4

远处,左边有庞大的海港,可以望见好几架起重机、浮船坞、盒状仓库、货轮、高层建筑,等等等等。右边,沿着朝内侧弯曲的海岸线,静静的住宅街、游艇专用码头、酿酒厂的旧仓库接连排开。其空缺处,闪出工业地带一列球形油罐和高耸的烟囱,白烟依稀遮掩天空。对十岁的鼠来说,那也是他的世界尽头。

5

看来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烦恼。烦恼事如雨从空中降下,我们忘我地将其拾在一起揣进衣袋。何苦如此,我至今也不明白。想必错当成别的什么了。

好几个人奄奄一息,神经错乱,把自己的心埋进时间的淤泥,为不着边际的念头痛苦不堪,相互嫁祸于人。一九七〇年,如此这般的一年。倘若人果真生来即是辩证地自我升华的生物,则那一年同样是充满教训的一年。

每次回到宿舍脱衣服,都觉得浑身的骨头像要捅破皮肤蹿出来似的。大概我体内存在着一种来路不明的活力,而那力正朝错误方向推进不止,要把我带去别的什么世界。

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已开始按自己的模式活着。别人的若与自己的差别太大,未免气恼;而若一模一样,又不由悲哀。如此而已。

6

海的黑色与天空的黑色难分难解地融在一起。

7

假如我在两个耳孔插上栀子花并在两手的指头安上脚蹼,说不定会有几个人回头。但也不过尔尔。走上两三步就都忘个精光。他们的眼睛什么也没看,包括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彻底成了空壳,说不定再不可能给任何人以任何东西了。

8

对鼠的青春来说,陵园也可谓深具意义的场所。在还不会开车的高中时代,鼠用250cc的摩托驮着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总是望着同一街区的灯火同她们抱在一起。种种清香缓缓飘过鼠的鼻端,消失远去。有多种多样的憧憬,有多种多样的愁苦,有多种多样的誓言,而最终无不烟消云散。

12

不管谁说什么,在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我肯定大受赏识。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14

也许正值退潮时分,鼠想。初次在此喝啤酒是十八岁。数千瓶啤酒,数千包薯片,数千张投币点唱机的唱片。一切都像拍打舢板的波浪一样来而复去,去而复来。啤酒我不是已经喝了个够么?当然,三十瓶也罢四十瓶也罢,啤酒任凭多少都能喝。不过,他想,不过在这里喝的啤酒是另一回事……二十五岁之于急流勇退,是个不坏的年龄。就乖觉之人来说,正是大学毕业当银行信贷员的年龄。

15

各种各样的意念在我脑海里杂乱无章地时而浮现时而消失,形形色色的人影在罩住球区的玻璃屏上时而消失时而浮现。玻璃屏像映出梦境的双层镜子一样照出我的心,使其随着缓冲器和奖分灯的光点闪闪烁烁。

这么着,我终止了弹子球游戏。时候一到,任何人都得洗手上岸,别无他路。

19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十二时二十分。时间似乎在阒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了气。落下卷帘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22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会,也不望她房间的灯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了一段时间,而后消失,犹如蜡烛吹灭后升起的一丝白烟。继之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一层层剥去外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这点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床上反复看自己的手。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

24

跟杰说过以后,一种不堪忍受的虚脱感朝他袭来。勉强汇拢一处的种种意识流,突然散向四面八方。至于去何处才能见到它们重新合而为一,鼠无由得知。迟早要流进茫茫大海,别无选择。黑暗的河流!也可能没机会重逢了。他甚至觉得二十五年时间只是为此而存在的。为什么?鼠质问自己。不知道。问得是好,但无答案。好的提问屡屡没有答案。

25

田纳西·威廉斯这样写道:过去与现在已一目了然,而未来则是“或许”。

然而当我们回头看自己走过来的暗路时,所看到的仍似乎只是依稀莫辨的“或许”。我们所能明确认知的仅仅是现在这一瞬间,而这也只是与我们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