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

三岛由纪夫

第一章

父亲从没提过金阁闪着金光,却让我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金阁更美。再结合“金阁”这两个字的写法、发音,我脑海中描绘出的金阁,梦幻绝伦。

就这样,金阁随时随地出现,却从来不曾在现实中被看见,就像这附近的大海一样。舞鹤湾在志乐村西边六公里左右的地方,被山遮得严严实实。但这并不影响村子里到处是海的气息。风里裹挟着大海的味道,风暴来的时候,很多海鸥会躲到这边的田里。

口吃的人为了发出最初的音节焦虑不堪,就像拼命想从浓密的粘胶中脱身的小鸟。总算摆脱的时候,已经迟了。当然也有暂时停下来等我手忙脚乱脱身的现实。但这种停下来等我的现实,已经不再鲜活。当我历尽艰辛抵达外界,外界往往已经变色、偏离……所以我开始接受这样才是适合我的现实——横在眼前失去活力的、一半已经腐臭的现实。

我完全没必要通过清晰流畅的长篇大论来解释我的残暴。沉默是对残暴最正当的解答。

同时,我也想象自己是内在世界的王者,冷静看破红尘的大艺术家。虽然外表困顿,我的内心却比任何人都富有。看起来碍眼的劣等少年认为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这样想也不意外。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一定有我还不知道的使命在等着我。

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骄傲,所以我不会试图让人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和考量。可以被大家看到的东西,给不了我任何的宿命感。孤独一点一点增长,就像一头长膘的猪。

我也是通过这件事,开始可以直面任何事情。直面人生,直面感官刺激,直面背叛,直面爱恨,直面所有。我的记忆可以轻易否定和无视潜藏其中的崇高。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石头。意志和欲望也变成了石头。外界再次确然存在于我的周围,与我的内在毫无关联。穿着白色运动鞋从叔叔家一路摸黑跑到榉树下的我,只是带着自己的内在,一路跑了过来。破晓中,村里房屋模糊的轮廓开始清晰,漆黑的树影、青叶山暗淡的山顶,甚至眼前的有为子,都已经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意义。现实没有等我参与,就让刚才的一切显现,并且用我至今不曾感受的沉重,将这毫无意义的黑暗现实塞给我,向我逼近。

我的嘴在破晓前的黑暗中嚅动,她盯着我的嘴,就像盯着毫无意义地蠕动的黑暗洞穴,如同野生小动物般丑陋肮脏的巢穴。

我时刻诅咒着有为子,不论是睡是醒。我希望见证了我的耻辱的人早点消失。如果没有这些见证人,恐怕“耻辱”这个词会从世界上灭绝吧。他人皆证人。虽然如此,如果没有他人,耻辱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有为子的脸像拂晓时分的水面一样闪着光,她紧紧盯着我的嘴,我看到了她眼睛背后的他人的世界。那个绝不让我们独自一人,并主动变成我们的共犯和证人的世界。他人必须灭亡。如果我真的要面对太阳,这个世界必须灭亡。

我的脸是被世界抵触的脸,有为子的脸却拒绝了整个世界。月光毫不客气地洒向她的额头、眼睛、鼻翼、脸颊,她却一动不动任由月光清洗,仿佛只要稍微转转眼睛、动动嘴巴,被她拒绝的世界就会瞬间如雪崩般涌来。

在我看来,一切都非常遥远。钝感的人只要不流血就不会惊慌。事实上,血流下来的那一刻,悲剧已经结束。

我一想到在自己未知的地方已经有了堪称美的东西,就不知不觉充满了渴求和焦躁。如果美已经在那里存在,那么我这个存在,便是被美疏远的东西。

少年时期的我,根本想不到美其实是适度的事物,无关大小。看到开在夏天的小花,尤其当它沾着清晨的露水、仿佛发散微弱光芒的时候,我就会想,漂亮得像金阁一样。暗淡的乌云在山的另一侧升起,蕴含着闷雷,只有边缘闪烁着金色,这种壮美,也会让我想起金阁。甚至,看到美人,我都会在心里形容她“像金阁一样美丽”。

我从来没觉得这样一列扑满煤灰的旧火车去的是京都,倒像是一路开往死亡。这个念头一浮现,每次经过隧道,车内充斥的烟尘味就有了火葬场的味道。

回安冈后,即使是让我如此失望的金阁,它的美也在心中随着时间一点点复苏,不知何时竟变成比见之前还美的金阁。我甚至说不出究竟哪里美。只能说,曾经被梦想孕育的东西,一旦经过了现实的修正,反而可以刺激梦想的壮大。

第二章

父亲的离世意味着我少年时代的结束。少年时代的我,始终缺乏对人类的好奇心,甚至到了连自己都诧异的地步。后来,当我意识到父亲的死没有引发我哪怕一点点的悲伤,这种诧异已不能称为诧异,只能叫无力的感伤。

父亲的脸陷在初夏的花丛中。花们还生机勃勃地活着,令人悚然。花像窥视井底一般看着父亲的脸。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人死后,脸就在原本的皮囊下无限下沉,空留面向我们的表面,下沉,向深处下沉,永远无法提拉回来。再没有什么比死者面庞更直白地让人明白,所谓物质离我们多么遥远,其存在方式又多么让我们不可企及。我第一次通过这样的经历,感受到精神是如何通过死亡转变成物质。同时,我也渐渐明白了,诸如五月的花、太阳、桌子、校舍、铅笔这些物质,为何与我生疏、与我保持很远的距离。

尸体只能被看。我也只是那么看着而已。“看”这个动作,平日里总是自然发生,我从来没意识到这个动作可以是生者权利的证明,也可以是如此残酷的表现。这对我来讲是新鲜的体验。不必大声歌唱,也不用边叫边奔跑,少年就这样确认了自己还活着的现实。

我虽然常常妄自菲薄,当时却坦然用毫无泪水甚至明朗的脸面对施主,并不感到羞愧。寺院建在临海的悬崖上。吊唁的来客们背后,夏天的云横跨日本海的海面,塞满整个天空。

因为剃度,我的头皮青青的。这种空气紧密贴合头皮的感觉,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危机感。自己脑海里琢磨的事情,跟外界仅仅隔了一层薄薄的容易破损的皮肤。

这么美丽的东西,很快就要变成灰烬了啊。这么一来,想象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就像透过透明绢纸临摹的画,与原画叠在一起完全重合,局部一点一点呼应,屋顶对屋顶,跨到池水上的漱清对漱清,潮音洞的栏杆对栏杆,究竟顶的华头窗对华头窗。金阁很快就不再是静止的建筑,而是幻化成现象界“无常”的象征。如此,现实的金阁也变得不输想象,美丽了起来。

能将我吞噬的大火也可以将金阁吞噬。这想法令我沉醉。命运安排了同样的灾祸、同样的不吉之火,这意味着我在的世界与金阁处于相同次元。我的肉体脆弱丑陋,同样地,金阁虽坚硬,身体却是易燃的碳化物。

明天就要火烧金阁寺了吧。那个占据了空间的形态会消亡吧……那个时候,顶上的凤凰会像不死鸟一样苏醒然后展翅飞翔。被空间形态束缚的金阁,会轻盈地抛锚显形,无论是在湖面上还是在暗淡的海浪上,都闪着微光渐渐漂远吧……

之前提过,我对人类漠不关心。不论是父亲的死还是母亲的贫穷,都几乎丝毫没有动摇过我的内心。我只是憧憬着有一台从天而降的大型压榨机,把灾难、大崩溃、惨绝人寰的悲剧、人类和物质、丑物和美物,不加区分统统碾碎。

至今我仍觉得不可思议。我最早是没有被这种阴暗思想侵占的。我所有的注意力、我面对的难题,原本只有美。我也不觉得是战争的影响使我滋生阴暗想法。相反,正因为只专注于美,人类才不知不觉撞上了这世上最阴暗的想法。可能人类就是这么运转的吧。

第三章

要说我一点都不想见母亲倒也夸张了。不是不思念,可能只是因为我不习惯当面表达对母亲的感情,并且试图为这种不习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这是我的性格缺陷。原本纯粹的感情,非要另找一堆理由试图使其名正言顺,这倒也罢了,讨厌的是有时候自己会被自己无端编造的理由裹挟,从而不得不面对始料未及的情感。这种情感原本就不是我的。

后面想起来,这次跟母亲的会面,对我还是产生了不少影响的。我通过这次会面意识到母亲终究跟我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中,以及母亲的思维第一次那么强力地推动着我。

滚烫的沙石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金阁在对面那边,我在这边。从看到金阁的那一眼开始,我就明白“我们”的关系已经全然不同。

曾经,我见完金阁回去乡下,可以从回忆中听到局部与整体如同音乐一样的呼应。如今,我能听到的,只有完全的静止,纯粹的无声。没有流淌,没有幻化。金阁只是在那里,矗立着,像音乐中令人恐惧的休止符,像扩散开的沉默。

“金阁和我的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盘算着,“我和金阁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的梦想就此破灭。最初,不,比最初更加无望的状态开始了。美在那边我在这边的状态。只要这世界还在运转,这样的状态就不会改变……”

这是战败带给我的唯一绝望体验。直到现在,我还能看到八月十五日那天如同火焰般的光亮。人们都说所有的意义都不复存在,对我而言却恰恰相反,我意识到了“永远”已经睁眼、醒来,主张着自己的权利。“永远”正在强调,金阁今后将一直在那里,一直存在。

接下来必须要说说战败对我意味着什么。

不是解脱。绝对不是解脱。只意味着时间的复活,不变的永远的东西融入日常。

“既然世人开始在生活和行为上品尝恶,我也放肆在内心的恶中下沉吧!”

第四章

刚一入学我就注意到柏木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他的残疾让我安心。他的内翻足意味着对我缺陷的接纳。

他在一片光亮中怡然自得。这一景象深深打动了我。在春日繁花中,他的身影让我清晰感知到,眼前这个人,并没有我的那些羞耻和空虚。他强调的就是实际存在的身影本身。阳光一定无法渗入他强硬的皮肤。

如果她不喜欢别人就喜欢我一个,那一定是因为我有别人没有的独特的东西——内翻足。所以尽管她一直没有说出口,心里还是很喜欢我的内翻足的,我怎么想都认为不存在这种情况。如果我除了内翻足还有别的独特性,那么她的爱还有可能存在。话说回来,如果认可除了内翻足之外的独特性,认可我的存在理由,不就变成了我被这些附加事物认同,出于互补也认可他人的存在理由,进而认同被世界包围的自己?爱情是不可能的。她爱我是她的错觉,我也绝对没有爱着她。于是我一直重复“我不爱你”。

原本我升起游戏人间的狂喜,想出于欲望和实现欲望,用行动证明爱的不可能。谁料身体背叛了我,意志想要实现的事情,身体诚实地展现了出来。我陷入矛盾。用一种俗气的表现来形容,我一边相信自己不被爱,一边憧憬着爱,到最后把欲望归类于爱的代理,这才踏实。即便如此,我也知道,欲望要求我忘记自己的存在条件,要求我放弃对自己爱情唯一命门不被爱的执念。我以为欲望应该会有更明确的要求,谁知这些需要自己去憧憬。

一切都在我眼前。地狱的特点估计就是可以清楚地看见每个细微的角落。还是在一片漆黑中!

第五章

我的心渐渐平静,那股莫名的恐惧也衰退下去。对我来说,美必须是这样的东西。它把我和人生隔离开,在人生前面保护着我。

“如果我的人生和柏木一样,那么请务必庇佑我。因为我承受不了那样的人生。”我祈祷着。

柏木在我面前暗示和即刻表演的人生,活着和毁灭没什么区别。它既不自然,又缺少像金阁那种结构上的美感,倒是更像一种痛苦的痉挛。不可否认它深深吸引了我并且导致我认定了自己的方向,但要像它那样就得用长满荆棘的生之碎片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这让我害怕。柏木轻视本能,就像他同样轻视理智。他就像一个形状奇怪的球,横冲直撞,试图打破现实的墙。这不过是一种活法罢了。总之,他所代表的人生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他试图打破伪装成未知欺瞒我们的现实,重新清扫世界,让它充满已知。

那天的游玩经历对我来说是种煎熬。虽说去的都是年轻人,但是年轻人独有的阴暗烦躁和虚无感,始终点缀着行程,无处不在。也许柏木早就看穿了这一切,才特意选了阴郁的天气出行。

“政治地位高或者财力雄厚的人才把墓修得气派。绝对庄重威严。那些人就是因为生前完全没有想象力,才会把自己的墓交给毫无想象力的工人们去修。但是优雅靠的就是自己和他人的想象力。所以墓碑也一样,除了驱动人们的想象力别的什么也没留下。我觉得这种是真的惨。死都死了,还要向后人乞讨想象力,没完没了。”

柏木这句话很像信口胡说。不过我还是循着他的思路,试图把眼前的景色当成地狱来看。倒也不是徒劳。眼前被新叶包裹的安静恬美的风景中,的确有地狱在摇曳。地狱不分昼夜,不问时间地点,总是在你渴望的时候出现。就像我们如此随机地提到了它,它就立刻呈现在眼前。

花期一过,樱花之于这片土地,就像逝去的美人的名字,偶尔被提起。

不管柏木怎么想,这姑娘已经爱上了连柏木自己都不曾注意的美好。

灰白阴郁的天空、竹林的声响、沿着杜鹃花叶子奋力攀爬的七星瓢虫……这一切依然毫无秩序地各自存在着。

对人生的所作所为,有时的意义是面向某个瞬间表明忠诚,让瞬间留住。

第六章

孤独开启,我很快适应,也再次确信,过每天几乎不跟人说话的生活根本不需要努力。我再也没有因为生活焦躁过。如同死去的日子,每天都很快乐。

柏木厌恶那种永恒的美。他喜欢的仅限于短时间消散的音乐、盛放数日遂枯萎的插花等,讨厌建筑和文学。他来金阁,也一定只是为月光照耀下的金阁。

这小小的盗窃行为让我感到快活。每次跟柏木在一起,都会做一些小小的不道德的事情,或者是小小的亵渎神灵或恶劣的事。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快活归快活,随着这种小小恶行的分量越来越重,快活也会越来越多,永无止境。

要说原因,就在于美可以委身于任何人,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美这种东西,嗯,用什么来比喻呢,就像虫牙。虫牙可以用舌头舔到,触到,会疼,疼就是它在主张自己的存在。当你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请牙医把它拔掉。

不知不觉我站到了柏木那一边,浸泡在即将亲手玷污回忆的错觉产生的喜悦里。

“我已经没有乳汁了。唉,可怜的孩子!虽然没有乳汁,但是我,可以让你看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东西。既然你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喜欢上了我,现在,我,就把你当成那个人。把你当成那个人,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我这就给你看跟之前一模一样的东西。”

她的语气很坚决,随后,她的举动充满了狂喜,同时也充满了绝望。可能她的意识里是狂喜,促使她做出过激行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给她的绝望,或许这就是绝望带来的不屈不挠的后劲。

印象里的白点一直在发酵,眼前的乳房却仅仅是一堆肉,仅仅是一团物质。而且这堆肉既没有无言诉说着什么,也毫无诱惑力。仿佛是毫无存在感的证据,又仿佛远离生的群体,只是兀自呈现在那里。

第七章

我们并不是突然撞上叫命运的东西。我们像即将被处以死刑的人,看到平常路过的电线杆或者十字路口,都会误以为是绞刑架,而且对这种幻觉感觉熟悉。

即便如此,我也并不认为这些碎片是由完美完整的形态崩坏而成。它们置身于无意义之中,从百分百欠缺的规律出发,以被世人抛弃的丑陋之姿,兀自做着关于未来的美梦。虽然身为碎片,但亦毫不畏惧,令人害怕地、安安静静地……向着未来!绝非那种可以回归完整的治愈的未来,而是无人染指的、最好闻所未闻的未来!

就像我离开蜜蜂的角度回到自己身上一样,生活向我逼近的一刹那,我会放弃自己的立场,转为金阁的立场。所以,我和生活之间,总会出现金阁。

后来想想,这次出走看似突然,实则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考虑和纠结。我只是倾向于把它想成一时冲动的结果。我这个人本质上缺乏冲动,只是喜欢模仿冲动罢了。

我曾坐在草地上,看蚂蚁搬运红土筑巢,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原因并不是我对蚂蚁感兴趣。学校后面工厂的烟囱喷出薄薄的烟雾,我也能呆呆地盯好久。原因也并不是我对烟雾感兴趣。……我只是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这个存在里。外界时而冰凉,时而火热。或者说,外面的世界时而是圆点状,时而又变成条纹状。我的内部世界跟外界进行着平缓无序的交换。就像周围毫无意义的风景映入眼帘,我也同样进入风景,没进入的部分则在远方兀自绽放和闪耀。闪耀的有时是工厂的旗子,有时是围墙上的无聊污点,有时是被扔在草地上的一只旧木屐。所有的东西都在我心里瞬间点亮,又瞬间暗淡。也许,这些也可以称作无法成形的思想吧。……重要的事物往往跟琐碎的事物息息相关,就像今天报纸上说的欧洲政治事件,跟眼前的旧木屐,冥冥中一定有斩不断的关联。

老师原本憨态可掬的脸因为必须要跟我当面交代事情而不悦,不自然地紧绷着。我感觉,比起见我,恐怕见麻风病人还能让老师稍微愉快一些。这便是我渴求的具有人类情感的目光。

我的心正跳得厉害。必须要出发了。这句话像徐徐展开的翅膀。要出发了,从我身处的环境,从束缚着我的美的观念,从我的怀才不遇,从我的口吃,从我存在的条件,出发。

从京都出发时无比雀跃的心,如今陷入对死者的追忆中。有为子,父亲,鹤川,记忆里唤醒的全都是他们难以描述的温柔,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只对逝去的人类才有感情。或者说,比起生者,死者的身影反而更容易被爱。

我的脚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论去哪儿,不管在哪儿,我都要抵达。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名字里没有任何深意。我心中开始升起一股近似不道德的勇气,无论哪里,只要抵达,就要直面。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日本海呀!是我所有不幸和阴暗的源泉,是我所有丑陋和力量的源泉。

第八章

他们会明白,在镜湖池畔持续站了五百五十年并不能保证任何东西。他们会学会恐惧,理所应当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这些上面,明天就有可能崩溃。

我将由此把有金阁的世界,推往没有金阁的世界。世界的意义将因此而不同……

让母亲更丑的原因……是希望。这希望像顽固皮癣,湿漉漉,淡红色,一直发痒,毫不示弱地根植于肮脏的皮肤。这希望,是绝症。

“如今,回想起来,之所以会有如此不幸的感情,原因可能出在我那颗不幸的心。我生来就有一颗阴暗的心。我的心从未懂得自在的开朗。”

能颠覆这个世界的只有认知。听好了,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世界。只有认知,才可以让这个世界在不变的状态下,发生巨大的改变。从认知的角度来看,世界永恒不变,又永恒发生着改变。你是不是想问这有什么用。为了忍受生活,人类才拿起了认知这个武器。动物完全不需要。因为动物根本没有需要忍受生活这样的意识。认知,就是将生的难以忍受,原原本本转化为人类的武器。但同时,生活还是一样地难以忍受。

第九章

请放心,男人的这种行为就像是在文件上署名一样,失去童贞也绝不会因此变成“不一样的人”。

我一看就知道,麻里子的心就像落单的孩子,在与我们肉体毫无关系的地方,独自玩耍。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的景象,即使是在枕边油灯昏暗的光线里。见证便是我活着的证据。从来没有谁的两只眼睛跟我离得如此近。眼前的世界不再遵从透视法。有人毫无畏惧地入侵我的边界,用体温和廉价香水味,渐渐把我淹入水中,水位渐渐升高,直至把我吞没。从来没有哪个世界在我眼前如此融化。

眼前摇晃的肉团让我想起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的善变和肉团的善变,在我心里重合。我想象着眼前的肉团像夕阳一样,在层层晚霞的包围中,深深坠入夜的坟墓。这种想象,让我安心。

人生中所有我亲历的体验,都好像早就以更辉煌的形式出现过,我始终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即使是这种肉体接触,我也总觉得早就在记不清的时间和地点(也许还是和有为子一起)发生过,而且更激烈,更能让人沉醉到欲罢不能。这些不清晰的记忆已经变成快乐的源泉,现实中体会到的只不过是从这源泉里捧出的一捧水罢了。

我的确认为,在很久之前,我曾在某处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从此,见到的所有晚霞,都多少有些逊色。莫非这是我的原罪吗?

屋顶响起雨声。雨听起来像是只砸在这里。所谓雨,不过是失去了扩大的可能,迷失在街头一角,只能原地呆站的有云的风。这声音就像我在我自己房间听到的那样,隔绝于宽广的夜,只在枕边油灯昏暗的光下响起,只在局限的世界里响起。

第十章

我很清楚自己的胃在渴求什么。它在渴求果酱馅面包和最中饼。即使我的精神正在渴求宝石,我的胃依然会固执地乞求果酱馅面包和最中饼。……恐怕哪天果酱馅面包可以为那些不懂我犯罪动机的人提供恰到好处的证据。人们一定会说:“那家伙一定是饿坏了。这是人之常情啊!”

和尚最让我觉得敬佩的,是他看东西的时候,就比如看我的时候,他并不会依照和尚观察到的某种特别的东西来标新立异,而是用众生看我的角度看我。

“人们看到的我,和我自己认为的我,哪个更长久呢?”

“哪个都转瞬即逝。即使强行让它长久,肯定不知什么时候又消亡了。火车开动的时候,乘客是静止的。火车静止,乘客就要走出来。不会一直开动,也不会一直休息。虽说死亡是最后的休息,但这种休息,其实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我从来没有梦想过自己可以站在这样的边缘,眼前的深渊正张开血盆大口,足以吞没我的一生。

“我可是一直准备到了现在,”我喃喃道,“行为本身已经成为一场梦,如果我已经完全实现了这个梦,还有必要付诸行为吗?或者说,那已经变得多此一举?

一瞬间,我忽然明白这是明确的拒绝,便毫不犹豫转过身往楼下跑。

我摸到了另一个口袋里的烟。我抽了一根。就像有些人一结束工作就要抽根烟,我想,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