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人
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不无神秘意味的雨,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
就我来说,星期天的下午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的。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转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最终还是在沙发上迎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下午,一切看上去都在一点点磨损,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
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里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
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视人出现,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之渐次变硬。我将慢慢变成石头。
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远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五分钟后,我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
飞机
两人肉体的接触是安稳稳静悄悄的,不含有本来应有的肉体欢愉。当然,若说没有男女交媾的快乐,那是说谎。不过,那里边的确掺杂了太多的别的意念、要素和规定,而那和他迄今体验过的任何性爱都不同。这使他想起小房间。房间拾掇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感觉舒适。五颜六色的彩带从天花板垂下,形状各异,长短不一,而每一条都令他神往,让他心颤。他想扯下一条试试。所有彩带都在等他拉扯。但他不知扯哪条合适。既觉得扯任何一条都会使眼前出现神奇的光景,又觉得一切都可能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为之困惑不已,困惑之间,一天结束了。
她等电车通过,继续道:“人心这玩意儿,我想怕是深井那样的东西。谁都不清楚井底有什么,只能根据时而浮上来的东西的形状想象。”
两人沉默有顷。桌面上,咖啡不断变浑,不断变凉。地轴旋转不休。月球让重力悄然发生变化致使潮涨潮落。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电车在铁路上驶过。
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
是的,那里边确乎有某种特殊的东西。当然——我是这样认为——那里边的东西本身算不上什么希罕物。时代旋转产生的热量,堂而皇之的誓言,某种东西于某一时期展现的某种有限的辉煌,倒窥望远镜般的宿命式焦躁,英雄与恶棍,陶醉与幻灭,殉教与变节,概论与专论,沉默与雄辩,以及忍无可忍的等待,等等,等等——凡此种种,哪个时代都屡见不鲜,现在也比比皆是。
谈一下女孩,谈一下已装备了几乎崭新的男用生殖器的我们同当时还是少女的她们之间那兵荒马乱的、惬意而又凄婉的性方面的关系。此乃话题之一。
我们感兴趣的是远为富有动感的世界:政治和摇滚和性和毒品。我们鼓起勇气去药店买来避孕套,单手解乳罩的技术也掌握了。听人说香蕉粉可以代替致幻剂,便弄来用烟斗吸。见到类似大麻的野草,就晒干了卷成纸烟受用。当然没有效果。不过这无所谓,一种庆典或祭奠仪式罢了。我们已被这些迷恋得如醉如痴。
“关于爱我们知道什么呢,”她说,“我们的爱还没接受任何考验,我们还没履行任何责任,我们还是孩子啊,无论我还是你。”
她说话的方式、衣装的样式、话题的选择、这方面的见解——同过去几乎一模一样,但感觉上他好像已经无法如以前那样融入那个天地了。有什么不对头,就像在一点点失去振幅的过程中犹然持续的重复行为。
热情这东西在某一时期是以其本身的内在力量行进的,但不会永远持续下去。若不在此想出办法,我们的关系也迟早要走到尽头,热情也可能窒息而死。
“我害怕。”说着,她双手捂脸哭了起来。“真的害怕,怕得不得了。人生可怕,活下去可怕,几年后必须走上社会可怕。你为什么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一点都不开窍呢?为什么这么欺负我呢?”
我们从小就一直被人驱赶,赶我们快走、快走。也是因为有那种半生不熟的能力,就听命紧走慢走。但整个人的成长跟不上去,以致有一天连根拔了出来,包括道德观念。
我们不声不响地长时间相互爱抚。我们所应理解的那类东西,只能通过如此方式来理解。当然过去不是这样的,我们原本应该通过极为水到渠成的性爱来进一步相互了解的,或者那样更能使我们幸福也未可知。但那已经完结了,已被贴上封条、被冷冻起来了,任凭谁都无法取下封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