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认定再学下去纯属浪费时间。我也颇有同感,但以凡庸的概论言之,我们不健全的人生,甚至浪费也是多少需要的。若将所有的浪费从人生中一笔勾销,连不健全都无从谈起。
我想他当时本该讲一些能够深深留在幼小女儿心里的往事,讲一些能够使女儿作为热能温暖自己的富有营养的词句,讲一些能够成为主轴成为立柱的话语,以便太阳系第三行星上的女儿多少用来撑起她根基不稳的人生。
房间里一片岑寂。脑海如冬日夜空般历历分明,北斗七星和北极星在固定位置闪烁其辉。她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写,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要说。若在哪里捅一个准确无误的出孔,炽热的激情和奇思妙想必定会如岩浆鼓涌而出,睿智而全新的作品源源不断诞生出来,人们将为“具有旷世奇才的新巨匠”的闪电式登场而瞠目结舌,报纸的文化版将刊登堇面带冷峻微笑的照片,编辑将争先恐后拥来她的宿舍。
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事实上堇也没有完成过一部有头有尾的作品。
水晶没有结晶,而作为石块寿终正寝了。
堇深信:自己还是恋上了这个人,毫无疑问(冰永远冷,玫瑰永远红)。并且这恋情即将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可自己早已无法从那强大的水流中爬上岸来,因为自己毫无选择余地。自己被带去的地方,也许是从未见过的特殊天地,或是危险场所也未可知。也可能那里潜伏的东西将给自己以深深的致命的伤害。说不定现在已然到手的东西都将损失一尽。但自己已别无退路。只能委身于眼前的激流——纵使自己这个人在那里灰飞烟灭。
4
我还年轻,以为这样的艳遇在人生中会时不时来上一次。而意识到情况并非如此,则是后来的事了。
“这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距今十四年前,我成了真正的我的一半。如果在我还是原原本本的我的时候见到你,那是多么好啊!可事到如今,怎么想都没用了。”
“偶尔我心里犯嘀咕,”堇说,“你不久也要同某个地地道道的女人结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一来,我半夜可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打电话了。是吧?”
“有话光天化日下打嘛。”
“白天不行的。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啊!”
“你才什么都不明白。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太阳下劳动,半夜里熄灯睡觉。”我抗议道。但这抗议听起来颇有在南瓜地正中央小声自言自语的牧歌韵味。
5
在准备谈自己的时候,我每每陷入轻度的困惑之中,每每被“自己是什么”这一命题所附带的古典式悖论拖住后腿。亦即,就纯粹的信息量而言,能比我更多地谈我的人这个世界任何地方都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在谈自己自身的时候,被谈的自己势必被作为谈者的我——被我的价值观、感觉的尺度、作为观察者的能力以及各种各样的现实利害关系——所取舍所筛选所限定所分割。果真如此,被谈的“我”的形象又能有多少客观真实性呢?对此我非常放心不下,向来放心不下。
但是,世间大多数人看上去对这种恐怖或不安几乎都无动于衷,一有机会就想以惊人坦率的语句谈论自己,诸如说什么“我这人心直口快,不会拐弯抹角,傻瓜似的”、“我这人敏感脆弱,和世人打不好交道”、“我这人专会洞察人心”等等。然而,我多次目睹“敏感脆弱”的人无谓地伤害他人,多次目睹“心直口快”的人不自觉地再三强调于己有利的歪理,多次目睹“专会洞察人心”的人为并不难看穿的表面奉承所轻易欺骗。如此看来,事实上我们对自己到底又了解什么呢!
或许由此之故,从思春期中期某个节点开始,我便在自己同他人之间画了一条肉眼看不见的分界线。对任何人都保持一定距离,在既不接近亦不远离的过程中观察对手的动向。众口一词之事自己也不囫囵吞枣。我对于世界毫无保留的激情,仅仅倾注在书本上和音乐中。这样——也许在所难免——我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在同一屋顶下生活的父母和姐姐是怎样的人,其人生追求是什么,对此我几乎不能理解。他们想必也同样,对我是怎样一个人,以及我的人生追求是什么也几乎不能理解。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的人生追求是什么。
“关键问题是你本身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虚构框架。情节不清楚,文体没定下,晓得的仅仅是主人公姓名。尽管如此,仍要把你这个人现实性地改头换面。时间再过去一些,那新的虚构框架恐怕就会正常运作起来保护你,你也可能发现新的天地,但眼下还不行。自然,里面存在危险。”
6
罗马本是第一次来(也许不会来第二次了),却不想看什么古迹,不想看什么喷泉,不想买什么东西,而只是这样坐在咖啡馆椅子上,像狗似的呼哧呼哧嗅街头气息,倾听各种声响,观察来往行人的面孔——只这样我就十分满足了。
足球赛比完,我深深沉进沙发,茫然注视天花板,想象法国村庄里的堇。也可能现在已转移到希腊小岛上去了吧,正躺在海滩上仰望空中流移的白云。总之她已同我天各一方。罗马也好希腊也好通布图也好阿鲁安达也好,哪一个都远在天边。并且往后她将更快更远地离我而去。这么想着,我心里一阵难受,感觉上就好像在狂风呼啸的黑夜紧紧贴在——一无缘由二无计划三无信条地贴在高高的石墙上的无谓的小虫。离开我后堇说她“孤单”,但她身边有敏。我可是谁都没有,只有自己,一如往日。
可是爱她就爱不起来。因为和堇在一起时我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几乎可以说是无条件的油然而生的亲密,在我同她之间无论如何也没产生,而总有一层类似透明薄纱样的东西。程度虽若隐若现,但无疑是一层阻隔。由于这个缘故,两人见面时——尤其告别时——有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而这在同堇一起时是不曾有过的。
我蓦然记起已然过往的岁月。我的成长期(理应称作成长期的东西)到底什么时候告终的呢?果真告终了不成?就在不久前我无疑还处于半生不熟的成长过程中。休伊·刘易斯和扎·纽斯有几首歌走红来着,几年前的事。而我现在置身于封闭的环状跑道上。我在一个地方周而复始地兜圈子。明明知道哪里也抵达不了,却又停不下来。我不得不那样做,不那样做我就活不顺畅。
7
我和她一起经历过的种种时间和空间犹如旧记录片一般断断续续浮上心间。但置身于这众多旅客熙来攘往的机场的喧嚣声中,我和堇共同拥有的世界显得寒伧凄凉、半死不活、零乱不堪。我们两人都不具有像样的智慧,又没有加以弥补的本领,没有指望得上的靠山。我们无限地接近于零,我们这一存在微不足道,不过从一个“无”被冲往下一个“无”罢了。
9
“那时我懂得了:我们尽管是再合适不过的旅伴,但归根结蒂仍不过是描绘各自轨迹的两个孤独的金属块儿。远看如流星一般美丽,而实际上我们不外乎是被幽禁在里面的、哪里也去不了的囚徒。当两颗卫星的轨道偶尔交叉时,我们便这样相会了。也可能两颗心相碰,但不过一瞬之间。下一瞬间就重新陷入绝对的孤独中。总有一天会化为灰烬。”
10
这女性爱堇,但感觉不到性欲;堇爱这个女性,且能感到性欲;我爱堇,并有性需求;堇虽然喜欢我,但不爱,也感觉不到性欲;我可以在别的匿名女性身上感觉到性欲,但不爱。委实复杂得很,一如存在主义戏剧的剧情。一切都在这里走到尽头,谁都无处可去。别无选择余地。堇独自从舞台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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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着,迄今为止我写下了数量相当之多的文章,日常性地——差不多每天。就好像独自一人以极快的速度不屈不挠地割着辽阔牧场上持续疯长的草。今天割这里,明天割那里……而割了一圈返回时草又长回原样,一片葳蕤,沙沙作响。
牧场的草即使长得再高,也已与我无关(哼!)。我只管咕噜一声躺在草丛里,仰望长空,欣赏流移的白云,并将命运托付给白云,将心轻轻交给水灵灵的青草的气息,交给天外来风的低吟。甚至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的区别,对我都已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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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想起小时父亲领自己进游乐园时的情景,还记得一起坐“咖啡杯”时嗅到的父亲粗花呢上衣的气味。坐“咖啡杯”的时间里,她一直扑在父亲的外衣袖上。那气味是遥远的大人世界的标识,对年幼的敏来说是无忧无虑的象征。她很怀念父亲。
变强本身并不是坏事,当然。但如今想来,我太习惯于自己是强者这点了,而不想去理解众多的弱者。太习惯于幸运了,而不想去理解偏巧不幸的人们。太习惯于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每当见到凡事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人,就认为无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够造成的,将常发牢骚的人基本看成是懒汉。当时我的人生观,虽然牢固而又讲究实际,但缺乏广博的温情与爱心,而周围没有任何人提醒我注意我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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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身体绵软的猫围着开裂的头颅,吮吸其中黏糊糊的灰色浆液。它们红红的粗糙舌尖津津有味地舔着我的意识的柔软的皱襞。每舔一下,我的意识便如春天的地气一般摇颤不已,渐稀渐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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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在此感到的是无可名状的深深的寂寥。蓦然回神,几种颜色已从围拢我的世界中永远失去了。我得以从这空空荡荡的情感废墟——从这凄清破败的山顶一览自己人生遥远的未来。它类似小时在科幻小说插图上见到的无人行星的荒凉景致。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律动,一天长得惊人,大气温度非热得要命即冷得要死。将我拉来的汽车不知何时已杳无踪影。我已哪里都去不成,只能在那里靠自身力量挣扎求生。
每个人都有只能在某个特殊年代得到的特殊东西。它好比微弱的火苗,幸运的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助长它,使之作为松明燃烧下去。然而一旦失去,火苗便永远无法找回。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堇,连那珍贵的火焰也随她一同失去了。
暑假马上结束,我将重新涉足永无休止的日常。那里有为我准备的场所,有我的房间,有我的桌子,有我的教室,有我的学生,有平静的每一天,有应看的小说,有不时为之的性活动。
尽管如此,我也恐怕再不可能返回过去的自己了,明天有可能成为另一个人。而周围任何人都觉察不出回到日本的我已不同以前,因为外表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然而我身上已有什么化为灰烬,化为零。哪里在流血。有人、有什么从我身上撤离了。低眉垂首,无语无言。门打开,又关闭,灯光熄尽。今天对我是最后一天,今日黄昏是最后的黄昏。
我仰卧在平坦的岩石上遥望天空,想象现在也理应绕着地球运转不休的众多的人造卫星。地平线仍镶有淡淡的光边,但染成葡萄酒一般深色的天宇上已有几颗星闪出。我从中寻找人造卫星的光闪。但天空毕竟还太亮了,肉眼很难捕捉它们的姿影。肉眼看到的星星无不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在同一位置上一动不动。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推想将地球引力作为唯一纽带持续划过天空的斯普特尼克后裔们。它们作为孤独的金属块在畅通无阻的宇宙黑暗中偶然相遇、失之交臂、永离永别,无交流的话语,无相期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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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的事,到底是什么事?能告诉我?老实说,我可是不太明白什么算是正确的事,不正确的是什么事倒还明白。正确的事是什么事?”
对此我也回答不好。
“还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主动跟我说话,给我讲种种样样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过了某一时间分界点之后,再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一个也没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统统,就好像世上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身体都透亮了,能整个看到另一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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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也都还各自活着,我想。无论失掉的多么致命,无论手中被夺去的多么宝贵,也无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而仅仅剩下一层表皮,我们都能这样默默无闻地打发人生,都能伸手拽过额定的时间将其送往身后——作为日常性的重复作业有时还会做得十分快捷。如此想着,我心里仿佛现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之后,我展开十指,定睛注视左右手心。我在上面寻找血迹。但没有血迹。无血腥,无紧绷感。血大概已经静静渗入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