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

毕飞宇

第二章 王大夫

钱就是这么疯。一点都不讲理,红了眼了。它们一张一张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飞,在空中蹿。它们上升,旋转,翻腾,俯冲。然后,准确无误地对准了王大夫的手指缝,一路呼啸。王大夫差不多已经听到了金钱诡异的引擎。它在轰鸣,伴随着尖锐的哨音。日子过得越来越刺激,已经像战争了。王大夫就这样有钱了。

平日里推拿房都是人满为患的,从来都没有这样冷清过。在千禧之夜,却意外地如此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来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预备。预备什么呢?不好说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没有出声,各人笑各人的。看不见,可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在笑。笑到后来,他们就询问对方:“笑什么?”能有什么呢?反过来再问对方:“你笑什么?”两个人一句连着一句,一句顶着一句,问到后来却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轻浮与嬉戏的状态。却又严肃。离某一种可能性越来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厉。他们只能接着笑下去。笑到后来,两个人的腮帮子都不对劲了,有些僵。极不自然了。接着笑固然是困难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么容易。慢慢地,推拿室里的空气有了暗示性,有了动态,一小部分已经荡漾起来了。很快,这荡漾连成了片,结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波浪成群结队,彼此激荡,呈现出推波助澜的势头。千军万马了。一会儿汹涌到这一边,一会儿又汹涌到那一边。危险的迹象很快就来临了。为了不至于被波浪掀翻,他们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稳。他们就这样平衡了好长一段时间,其实也是挣扎了好长一段时间,王大夫终于把他们的谈话引到正题上来了。

王大夫也站起来了,他们的双手几乎是在同时抚摸到了对方的脸。还有眼睛。一摸到眼睛,两个人突然哭了。这个事先没有一点先兆,双方也没有一点预备。他们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对方的指尖上。眼泪永远是动人的,预示着下一步的行为。他们就接吻,却不会。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让开了。小孔到底聪明一些,把脸侧过去了。王大夫其实也不笨,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时间找到小孔的嘴唇,这一回终于吻上了。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也是他们各自的第一个吻,却并不热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为害怕,他们的嘴分开了,身体却往对方的身上靠,几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触比较起来,他们更在意、更喜爱身体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觉真好啊。多么的安全,多么的放心,多么的踏实。相依为命了。

股市没有翻跟头。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泼,打滚,抽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来。你奶奶的熊。你奶奶个头。股市怎么就疯成这样了呢?是谁把它逼疯了的呢?王大夫侧着脑袋,有事没事都守着他的收音机。王大夫从收音机里学到了一个词,叫做“看不见的手”。现在看起来,这只“看不见的手”被人戏耍了,活生生地叫什么人给逼疯了。在这只“看不见的手”后面,一定还有一只手,它同样是“看不见”的,却更大、更强、更疯。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见的”,也是“看不见的手”,但是,他的这两只“看不见的手”和那两只“看不见的手”比较起来,他的手太渺小、太无力了。他是蚂蚁。而那两只手一个是天,一个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从深圳送到乌拉圭。王大夫没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关节。掰着玩呗。大拇指两响,其余的指头三响。一共是二十八响,劈里啪啦的,都赶得上一挂小鞭炮了。

小孔害羞得要命,开始慌乱。她的慌乱不是乱动,而是不动。一动不动。身体僵住了。上身绷得直直的。另一只手却捏成了拳头,大拇指被窝在拳心,握得死紧死紧的。盲人就是这点不好,因为自己看不见,无论有什么秘密,总是疑心别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点掩饰的余地都没有了。小孔就觉得自己惊心动魄的美好时光全让别人看去了。

小孔把她的双腿抬起来,箍住了王大夫的腰,突然问了王大夫一个数学上的问题:“我们是几个人?”王大夫撑起来,说:“一个人。”小孔托住王大夫的脸,说:“宝贝,回答正确。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们是一个人。你想什么,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什么也不要说。我们是一个人,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在我里面。我们是一个人。”

第三章 沙复明

从打工的第一天起,沙复明就不是冲着“自食其力”而去的,他在为原始积累而努力。“自食其力”,这是一个多么荒谬、多么傲慢、多么自以为是的说法。可健全人就是对残疾人这样说的。在残疾人的这一头,他们对健全人还有一个称呼,“正常人”。正常人其实是不正常的,无论是当了教师还是做了官员,他们永远都会对残疾人说,你们要“自食其力”。自我感觉好极了。就好像只有残疾人才需要“自食其力”,而他们则不需要,他们都有现成的,只等着他们去动筷子;就好像残疾人只要“自食其力”就行了,都没饿死,都没冻死,很了不起了。去你妈的“自食其力”。健全人永远也不知道盲人的心脏会具有怎样剽悍的马力。

胃后来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么区别呢?从语义上说,似乎并没有。沙复明想了想,区别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个面积,有它的散发性,是拓展的,很钝,类似于推拿里的“搓”和“揉”。疼却是一个点,是集中起来的,很锐利。它往深处去,越来越尖,是推拿里的“点”。到后来这疼又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变成了“撕”。怎么会是“撕”的呢?胃里的两只手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四章 小马

僵持了几十秒,小马到底没能扛住。补票是不可能的,他丢不起那个脸;那就只有下车了。小马最终还是下了车。引擎轰的一声,公共汽车把它温暖的尾气喷在小马的脚面上,像看不见的安慰,又像看不见的讥讽。小马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到了侮辱,极度地愤怒。他却笑了。他的微笑像一幅刺绣,挂在了脸上,针针线线都连着他脸上的皮。

他们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辗转,在医院与医院之间辗转,年少的小马一直在路上,他抵达的从来就不是目的地,而是失望。

没有人能够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有如此骇人的举动。阿姨吓傻了,想喊,她的嘴巴张得太大了,反而失去了声音。小马的血像弹片,飞出来了。他成功地引爆了,心情无比的轻快。血真烫啊,飞飞扬扬。可小马毕竟只有九岁,他忘了,这不是大街,也不是公园。这里是医院。医院在第一时间就把小马救活了,他的脖子上就此留下了一块骇人的大疤。疤还和小马一起长,小马越长越高,疤痕则越长越宽,越长越长。

光烧死是不够的。这里头有一个更大的考验,那就是重塑自我。他需要钢铁一样的坚韧和石头一样的耐心。他需要时间。他是雕塑家。他不是艺术大师。他的工序是混乱的,这里一凿,那里一斧。当他再生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是谁。他是一尊陌生的雕塑。通常,这尊雕塑离他最初的愿望会相距十万八千里。他不爱他自己。他就沉默了。

对他来说,生活就是控制并延续一种重复。

但生活究竟不可能重复。它不是流水线。任何人也无法使生活变成一座压模机,像生产肥皂或拖鞋那样,生产出一个又一个等边的、等质的、等重的日子。生活自有生活的加减法,今天多一点,明天少一点,后天又多一点。这加上的一点点和减去的一点点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它让生活变得有趣、可爱,也让生活变得不可捉摸。

还没有来得及辨析个中的滋味,小马彻底地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动起手脚来的。他的胳膊突然碰到了一样东西,是两砣。肉乎乎的。绵软,却坚韧有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固执。小马顿时就回到了九岁。这个感觉惊奇了。稍纵即逝。有一种幼稚的、蓬勃的力量。小马僵住了,再不敢动。他的胳膊僵死在九岁的那一年。他死去的母亲。生日蛋糕。鲜红鲜红蜡烛所做成的“9”。光芒四射。咚的一声。车子翻了。头发的气味铺天盖地。乳房。该有的都有。嫂子。蠢蠢欲动。窒息。

这一抿不要紧,小马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笑。这个隐蔽的表情是那样地没有缘由。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笑容是一道特别的缝隙,有一种无法确定的东西从缝隙里钻进去了。是他关于母亲的模糊的记忆。有点凉。有点温暖。时间这东西真的太古怪了,它从来就不可能过去。它始终藏匿在表情的深处,一个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时光从头来过。

第五章 都红

这个时候的都红终于有些憋不住了,想哭。掌声却响了起来,特别的热烈,是那种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都红就百感交集。站起来,鞠躬。再鞠躬。女主持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女主持人开始赞美都红的演奏,她一连串用了五六个形容词,后面还加上了一大堆的排比句。一句话,都红的演奏简直就完美无缺。都红想哭的心思没有了,心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是苍凉。都红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盲人,永远是一个盲人。她这样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只为了一件事,供健全人宽容,供健全人同情。她这样的人能把钢琴弹出声音来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是哀痛欲绝的旋律,像挽歌,直往人伤心的地方钻。女主持人突然一阵哽咽,再说下去极有可能泣不成声。“报答”,这是都红没有想到的,她只是弹了一段巴赫。她想弹好,却没有能够。为什么是报答?报答谁呢?她欠谁了?她什么时候亏欠的?还是“全社会”。都红的血在往脸上涌。她说了一句什么,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然而,话筒不在她的手上,说了也等于没说。

都红想把女主持人的手推开,但是,爱的力量是决绝的,女主持人没有撒手。都红就这样被女主持人小心翼翼地搀下了舞台。她知道了,她来到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是为了还债。这笔债都红是还不尽的,小提琴动人的旋律就帮着她说情。人们会哭的,别人一哭她的债就抵消了。——行行好,你就可怜可怜我吧!都红的手都颤抖了,女主持人让她恶心。音乐也让她恶心。都红仰起脸来,骄傲地伸出了她的下巴——音乐原来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贱。

对一个盲人来说,天底下最困难的事情是什么?是第一次出门远行。尤其是一个人出门远行。这里头的担心、焦虑、胆怯、自卑,都会以一种无限放大的姿态黑洞洞地体现出来,让人怕。这怕是虚的,也是实的,是假的,也是真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看你撞上什么了。盲人的怕太辽阔了,和看不见的世界一样广袤,怕什么呢?不知道。都红偏偏就是这样不走运,第一脚就踩空了。是踩空了,不是跌倒了,这里头有根本的区别。跌倒了虽然疼,人却是落实的,在地上;踩空了就不一样了,你没有地方跌,只是往下坠,一直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个中的滋味比粉身碎骨更令人惊悸。

第六章 小孔

恋爱中的人就这样,他们的嘴唇总是热烈的,最适合接吻。如果不能够接吻,那么好,吵。恋爱就是这样的一个基本形态。

王大夫恨死了这样的口吻。但恨归恨,王大夫到底还是知道了,生活的根本是由误解构成的,许多事情不是自己亲身经历那么一下,也许就没法理解。

这个呆子,憨厚得真是叫人心疼。小孔所迷恋的又何尝不是这一点呢?小孔轻声说:“那你对我好不好?”口风松动了,口吻完全是一个新娘子。王大夫哪里能知道女人这座山有多高,女人这汪水有多深,却听出了希望。希望给了王大夫庄严,他不敢再油滑了,突然开口了,一开口就无比的肃穆,他在手机的那一端高声地说:“我要对你不好一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小孔胆大了。小孔愿意。小孔爱。如果能回过头来,小孔还是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在恋爱这个问题上,说到底,父母亲都是被欺骗的。小孔的“眼里”只有新郎了。小孔喜欢他的脖子,喜欢他的胸膛,还有,喜欢他蛮不讲理的胳膊。他是火炉。他多暖和啊。他的温度取之不尽。她要他的身体,她要他的体重,他的怀抱是多么的安全。只要他把她箍进来,她就进了保险箱了。这些都还不是全部。最要紧的是,他爱她。她知道他爱她。她有完全的、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让她有一点点的危险。即使面对的是刀,是火,是钉子,是玻璃,是电线杆子,是建筑物的拐角,是飞行的摩托,是莽撞的滑轮,是滚烫的三鲜肉丝汤,他都会用他的身躯替她挡住这一切。其实她不需要。她能对付。但是,他愿意去做。爱真好。比浑身长满了眼睛都要好。

谎言使她的幸福打了折扣,有了不洁的痕迹。一想起父母漫长而又过分的付出,她每一次都觉得被欺骗的不是父母,而是她自己。然而,谎言是一种强迫性的行走,只要你迈出左腿,就必然会迈出右腿,然后,又是左腿,又是右腿。可谎言终究是不可靠的,它经不起重复。重复到一定的时候,谎言的力量不仅没有得到加强,而是削弱,直至暴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第七章 金嫣和泰来

他为此动了拳头。他动拳头并不是因为他英武,而是因为他懦弱。因为懦弱,他就必须忍,忍无可忍,他还是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出手了。他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是怎样的小题大做,完全是蛮不讲理了。可是,话又得说回来,老实人除了蛮不讲理,又能做什么呢?

小梅的离开没有任何迹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了一间房,然后,悄悄把泰来叫过去了。一觉醒来,泰来从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离开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抚摸着小梅的信,每一个声母和韵母都是小梅的肌肤,是小梅拔地而起的毛孔。

作为一个盲人,金嫣是悲观的。她的悲观深不可测。她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一生:这个世界不可能给她太多了。悲观反而让金嫣彻底轻松下来了。骨子里,她洒脱。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今生今世她只要她的爱情,饿不死就行了。在爱情降临之后,她要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的芬芳弥漫出来。爱一次,做一次新娘子,她愿意用她的一生去做这样的预备。为了她的爱情,她愿意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全部压上去。她豁出去了。

金嫣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只有一半,一半是实的,一半是空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上;一半是已知的,一半是未知的;一半在“这儿”,一半在“那儿”。一半是当然,一半是想当然。这很迷人。这很折磨人。因为折磨人,它更加的迷人,它带上了梦幻和天高地迥的色彩。

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点也不害羞,相反,婚礼在支撑着她,给她蛋白质,给她维生素,给她风,给她雨,给她阳光,给她积雪。当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担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担心就是婚礼之前双目失明。无论如何也要在双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礼录下来,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把自己的录像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屏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为止。

金嫣谢过了,后怕却上来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徐泰来始终都杳无音信,她一直坚守着一个人的恋爱,金嫣是一往无前的,却像走钢丝,大胆,镇定,有勇气,有耐心。现在,终于走到徐泰来的身边了。走钢丝的人说什么也不可以回头的,回头一看,金嫣自己把自己吓着了,——每一步都暗含着掉下去的危险。金嫣突然就是一阵伤恸,有了难以自制的势头。好在金嫣没有哭,她体会到了爱情的艰苦卓绝,更体会到了爱情的荡气回肠。这才是爱情哪。金嫣一下子就爱上自己的爱情了。

第八章 沙复明

在沙复明的梦里,一直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手,一样是冰。手是缠绕的,袅娜的,天花乱坠的,淙淙作响的;突然,它就结成了冰。冰是多么的顽固,无论梦的温度怎样的偏执,冰一直是冰,它们漂浮在沙复明的记忆里,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让沙复明永远也不能释怀的是,那些冰始终保持着手的形状,五指并拢在一起,没有手指缝。沙复明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搀扶的可能。水面上漂满了手,冰冷,坚硬,浩浩荡荡。

第十一章 王大夫

王大夫想起来了,在南京,老百姓对弟弟这样的人有一个称呼,“活老鬼”。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王大夫现在知道了,“活老鬼”是神奇的,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暗藏着妖魅的魔力。每个人都担心他们活不下去,可他们活得挺好,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他们既在生活的外面,也在生活的里面;既在生活的最低处,也在生活的最高处。他们不乐观,也不悲观,他们的脸上永远悬挂着无声的微笑。他们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也可以说,招牌。那是他们的口头禅。这个口头禅涵盖了他们全部的哲学,“烦不了那么多”,“多大事”。——无论遇上天大的麻烦,“多大事”?“烦不了那么多”。

第十三章 高唯

那时的都红是怎样的蠢蠢欲动,就希望自己能够早一点被这个世界所承认、所接纳,然后,融进去。生活有它的意义,都红所有的梦想都在里头。可现在,铺天盖地的手机和铺天盖地的段子把生活的真相揭示出来了,这个世界下流,龌龊。太脏了,太无聊了,太粗鄙了。都红没有什么可以憧憬的了,从皇帝到乞丐,从总经理到小秘书,从飞行员到乘务员,从村长到二大爷,都一样。都红就觉得自己每一天都站在狗屎堆上。她必须站在狗屎堆上,一离开她就不能自食其力了。她迟早也是一块肉,迟早要“哗啦啦”。

沙复明痛心了。他是真心的。为了都红,他已经放弃了他的信仰,不再渴望眼睛,他不再思念他的“主流社会”了,他愿意和没有眼睛的都红一起,黑咕隆咚地过自己本分的日子。他开始追。都红有意思了,不答应,也不拒绝。懵里懵懂。什么都不懂。无论沙复明怎样表达她都不开窍。她的口吻里头永远有一种简单的快乐,像一个孩子在全神贯注地吃糖。

高唯最为害怕的就是会议了,会议是一个特别的东西,人还是这几个人,嘴还是这几张嘴。可是,一开会,变了,人们的腔调和平日里就不一样了。人人都力争说标准的普通话,人人都力争站到同一个立场上去。会议就这样,立场统一了,结果就出来了:每个人都正确,只有高唯她一个人是狗娘养的,完全可以拉出去枪毙。

第十四章 张宗琪

沙复明拨弄着羊肉,已经静悄悄地把碗里的羊肉统计了一遍。他不想这样做,他鄙视这样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为一个老板,沙复明碗里的统计数据极不体面。现在,沙复明关心的却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个人,张宗琪,准确地说,是张宗琪的饭盒。他当然不能去数张宗琪的羊肉,可是,结论却很坏,非常坏。他认准了那是一个铺张的、宏大的数据。沙复明承认,高唯是个小人,她这样做龌龊了。但是,沙复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了。他端起饭盒,一个人离开了,兀自拉开了足疗室的大门。他丢下饭盒,躺下了。这算什么?搞什么搞?几块羊肉又算得了什么?可是,为什么有人就一直在这么做?为什么有人就一直容许这样做?腐败呀。腐败。推拿中心腐败了。

那一年他的父亲第二次结了婚。张宗琪一点都不知道事态的进程,他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做建筑包工的父亲带回了一个浑身弥漫着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妈妈走了,他很香的妈妈来了。

他很疼,就是没有一点声音。他是一块很疼的骨头,他是一块很疼的肉。

女朋友最终还是和张宗琪分手了。是女朋友提出来的。女朋友给张宗琪留下了一张纸条,是一封信。信中说:“宗琪,什么也不要说,我懂得你的心。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是爱给了我勇气。你没有勇气,不是你怯弱,只能说,你不爱我。”

张宗琪用他的食指抚摸着女朋友的信,是一个又一个颗粒。他爱。他失去了他的爱。他从爱的背面了解了爱——正如盲文,只有在文字的背面,你才可以触摸,你才可以阅读,你才可以理解。仿佛是注定了的。

金大姐没敢动,她看了张宗琪一眼,他的脸铁青;又看了沙复明一眼,他的脸同样铁青。金大姐回过头,她的目光意外地和高唯对视上了。高唯的眼睛很漫长地闭了一下,再一次睁开之后,和金大姐对视上了。就在一大堆的盲眼中间,四只有效的眼睛就这样对在了一起。四只有效的眼睛都很自信,都在挑衅,当然,都没底。好在双方却在同一个问题上达成了默契,在各自的房门口,在四只眼睛避开的时候,都给对方留下了一句潜台词:

那就走着瞧吧。

第十六章 金嫣、小孔和泰来、王大夫

成长起来的小孔到底懂得了父亲。这是一份不堪承载的父爱。它强烈,极端,畸形,病态,充满了牺牲精神和令人动容的悲剧性。父亲是多么的爱自己啊,小孔是知道的,父亲实在是爱自己的。为了这份爱,小孔做到了自强不息。但是,小孔对酒气的恐惧却终生都不能消除,它是烙铁。小孔的记忆一碰上烙铁就会冒出呛人的煳味。

当然,这一切金嫣都是不知道的。金嫣也没有问。没什么好问的。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讳,每一个忌讳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堪回首的煳味。

第十七章 王大夫

王大夫提起刀,对着自己的胸脯突然就是一下。他划下去了。血似乎有点害羞,还等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出来了。一出来它就不再害羞了,叉开了大腿,沿着王大夫的胸、腹,十分精确地流向了王大夫的裤子。血真热啊。像亲人的抚摸。

王大夫和自己的父母并不亲。在王大夫的成长道路上,父母亲的作用并不大,真正起作用的始终是盲校的那些老师。然而,这句话又是不对的。只有王大夫自己知道,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不是老师,还是自己的父母。这“父母”却不是父亲和母亲,他们是抽象的,是王大夫恒久的歉意。一旦王大夫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一个小小的错误,一个小小的闪失,老师们都会这样对他说:“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父母’么?”不能。“父母”一直就在王大夫的身边,就在王大夫的天灵盖上。

警察说:“那你告诉我,动机是什么?”

王大夫说:“我的血想哭。”

警察就语塞了,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个胡搅蛮缠的残疾人。警察说:“我最后一次问你,真相是什么?你要知道,说出真相是为了你好。”

“是我自己干的。”王大夫说:“我对你发个毒誓吧。”王大夫说,“如果我说了瞎话,一出门我的两只眼睛就什么都能看见。”

第十八章 沙复明和张宗琪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琴声悠扬,新门面的气氛肯定就不一样了,他可以提供一个有特色的服务;第二,拖住都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都红在,希望就在,幸福就在。沙复明不能再让自己做那样的梦了,他不愿意总是梦见一双手,他不愿意总是梦见两块冰。冰太冷,而手则太坚硬。

和所有的推拿师一样,沙复明和张宗琪在大上海过着打工仔的日子。十里洋场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对他们两个来说,大上海就是两张床:一张在推拿房,那是他们的饭碗;一张在宿舍,那是他们的日子。推拿房里的那一张还好应付,劳累一点罢了。沙复明真正惧怕的还是集体宿舍里的那一张。他的床安置在十三个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头,十三个平方米,满满当当塞了八张床。八张床,满打满算又可以换算成八个男人。八个男人挤在一起,奇怪了,散发出来的却不是男人的气味,甚至,不再是人的气味。它夹杂了劣质酒、劣质烟、劣质牙膏、劣质肥皂、优质脚汗、优质腋汗以及优质排泄物的气味。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眩晕的气味。这是特殊的气味,打工仔的气味。

日子真是一个经不起过的东西,它日复一日,再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积怨到底来了。“怨”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积”怨。积怨是翅膀。翅膀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张开来,朝着黑咕隆咚的方向振翅飞翔。

不过,友谊到底重要。两个老板私底下再怨,到了面对面的时候,都尽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没事。这是一种努力。是长期的、艰苦的努力,也是无用的、可笑的努力。现在回过头来看,在两个人的关系当中,最坏最坏的一样东西就是努力。努力是毒药。它是慢性的毒药。每一天都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怕就怕有什么意外。在意外来临的时候,慢性的毒药一定会得到发作的机会。强烈的敌意不仅能吓别人一跳,同样能吓自己一跳。当初要是多吵几次嘴就好了。

第十九章 小马

小蛮最为害怕的还是男人“事后”的目光。到了“事后”,男人通常都要闭上眼睛。等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的男人不见了,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们的眼神是混浊的,泄气的,寂寥的,也许还是沮丧的,——像摩擦过度的避孕套,皱巴巴的,散发出吊儿郎当和垂头丧气的气息。小蛮在“事后”从来不看男人的眼睛,没有一个泄了气的男人不让她恶心。泄了气的男人寥落,像散黄的鸡蛋一样不可收拾。

小马不只是“看”,他还闻。他终于动用了他的鼻尖了,他在小蛮的身上四处寻找。他的闻有意思了,像深呼吸,似乎要把小蛮身上的某一个秘密吸进他的五脏六腑。小蛮的身上又能有什么秘密?没有哇。小马的神情由专注转向了贪婪,他开始全力以赴,全心全意了。当他全心全意的时候,特别像一个失护的孩子。有点顽皮,有点委屈,很无辜。小蛮终于伸出了左手,托住了小马的腮。小蛮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目不转睛的可不是小马,而是她自己。她的目光已经进入到了小马瞳孔的内部。

神奇的态势出现了,他们的身体似乎得到了统一的指令,有了配合。节奏出现了。合缝合隼。神奇的节奏挖掘了他们身体内部的全部势能,可以说锐不可当。小蛮感受到了一阵穿心的快慰。她如痴如醉。是高潮即将来临的迹象。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兆头,迷人的兆头,也是一个恐怖的兆头。小蛮的职业就是为男人制造高潮,而自己呢,她不要。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可今天她想要。就是的。想要。小蛮的腰腹顺应着小马的顶撞开始了颠簸,她要。她要。她开始提速。往上撞,只有最后的一个厘米了,眼见得她就要撞到那道该死的墙上去了。小蛮知道撞上去的后果,必然是粉身碎骨。“死去吧,”她对自己恶狠狠地说,“你死去吧!”她撞上去了,身体等待了那么一下,碎了。她的身体原来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晶体,现在,闪亮了,碎得到处都是。然而,却不是碎片,是丝。千头万绪,千丝万缕。它们散乱在小蛮的体内,突然,小蛮的十个手指还有十个脚趾变成了二十个神秘的通道,她把二十个指头伸直了,纷乱的蚕丝蜂拥起来,被抽出去了。是一去不回头的决绝。稍纵即逝,遥不可及。小蛮一把搂住了她的客人,贴紧了。天哪,天哪,天哪,小骚货,你怎么了?你他妈的做爱啦。

小蛮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同时也听到了小马的喘息。他们的喘息是多么的壮丽,简直像一匹驰骋的母马和一匹驰骋的公马,经历了千山万水,克服了艰难险阻,现在,歇下来了,正在打吐噜。他们的吐噜滚烫滚烫的,全部喷在了对方的脸上,带着青草和内脏的气息。

事实上,“嫂子”这两个字被小马衔在了嘴里,并没有喊出口。这个突发的念头让小马感受到了空洞。她不是嫂子。而自己呢?自己是谁?他是射精之后的遗留物。

第二十章 都红

都红太年轻了,她还“小”,未来的日子她可怎么办?自食其力不现实了。她唯一拥有的就是时间。她未来的时间是一大把一大把的,广博而又丰饶。时间就是这样,多到一定的地步,它的面目就狰狞了,像一个恶煞。它们是獠牙。它们会精确无误地、汹涌澎湃地从四面八方向这个美丽的小女人蜂拥过来。除了千疮百孔,你别无选择。

金嫣回到了医院,掏出手机,拨通了季婷婷。金嫣什么都不说,只是把拨通了的手机递到都红的手上。都红不解。犹犹豫豫地把手机送到了耳边。一听,却是季婷婷的呼喊,她在喊“妹妹”。但接下来都红就听到了火车车轮的轰响。都红顿时就明白了。全明白了。一明白过来就对手机喊了一声“姐”。这一声“姐”要了都红和季婷婷的命,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了,手机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车轮的声音。哐嘁哐嘁,哐嘁哐嘁。火车在向着不知道方向的远方狂奔,越来越远。都红的心就这样被越来越远的动静抽空了。

第二十一章 沙复明、王大夫和小孔

盲人和这个社会一点没有关系么?也有。那就是每个月从民政部门领到一百元人民币的补助。一百元人民币,这是一个社会为了让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稳所做出的一个象征。它的意义不在帮助,而是让自己理直气壮地遗忘。——盲人,残疾人,终究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可是,生活不是象征。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构成的,它是由小时、分钟和秒构成的。没有一秒钟可以省略过去。在每一秒钟里,生活都是一个整体,没有一个人仅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是极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泽,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学会了感恩。盲人的眼里没有目光,泪水可是不少。

命运却出手了。命运露出了它带刺的身影,一出现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迹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个人都摸了一个遍,然后,歪着嘴,挑中了都红。它的双手摁住了都红的后背,咚的一声,它把都红推到了井里。

严格地说,和小马的关系弄得这样别扭,她有责任。是她自己自私了,只想着自己,完全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小马对自己的爱是自己挑逗起来的。如果不是她三番五次地和人家胡闹,小马不至于这样。断然不至于这样的。还是自己的行为不得体、不恰当了。唉,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胡同,一不小心,不知道哪一只脚就踩进去了。

小马的手机小孔这一辈子也打不进去了。他的手机已然是空号。小马看起来是铁了心了,他不想再和“沙宗琪推拿中心”有什么瓜葛了。其实是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了。小马,嫂子伤了你的心了。也好。小马,那你就一路顺风吧。嫂子祝福你了。——你不该这样走的。你好歹也该和嫂子说一声再见,嫂子欠着你一个拥抱。离别是多种多样的,怀抱里的离别到底不一样。这一头实实在在,未来的那一头也一定能实实在在。小马,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啊?你听见了没有?千万别弄出什么好歹来。你爱过嫂子,嫂子谢谢你了。

深圳的手机卡已经没了,断然没有回头的可能。换句话说,暴露是迟早的。然而,这暴露积极,也许还有意义。她可以说谎。她可以在谎言中求得生存,但没有一个人可以一辈子说谎。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你为什么在南京?”

“妈,我恋爱了。”

“恋爱”真是一个特别古怪的词,它是多么的普通,多么的家常,可是,此时此刻,它活生生地就充满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小孔只是实话实说的,完全是脱口而出的,却再也没有料到“我恋爱了”会是这样的催人泪下。小孔顿时是流下了两行热泪,十分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说:“妈,我恋爱了。”

“爸,我爱他是一只眼睛,他爱我又是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齐了。——爸,你女儿又不是公主,你还指望你的女儿得到什么呢?”她没有想到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一直在撒谎,每一次打电话之前总是准备了又准备,话越说越瞎。小孔今天一点准备都没有,完全是心到口到,没想到居然把话说得这样亮,明晃晃的,金灿灿的,到处都是咣丁咣当的光芒。

第二十二章 王大夫

金嫣在等。小孔也在等。所有的人都在等。她们在等待最为激动人心的那一刻。她们不需要都红感激。她们不需要。但是,这究竟是一个温暖而又动人的场景,少不了激情与拥抱,少不了滚烫的、四处纷飞的泪。小说里是这样,电影里是这样,电视上也是这样,现实生活就不可能不是这样。

说完了“谢谢大家”,都红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是非常感谢你们的。”都红最后说。

都红的腔调平静了。没有激动,却非常的礼貌。所谓的高潮并没有出现,最终却以这样一种平淡的方式收场了。这样的平淡多多少少出乎大家的意料。事实和小说不一样,和电影不一样,和电视也不一样,和新闻报道也不一样。人们反而不知道事态该怎样往下发展了。这一来休息室里的平淡就不叫平淡,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都红合上手机,把手机塞在了枕头的下面,躺下了。都红是激动的,感恩的。但是,伤心和绝望到底上来了。无情的事实是,都红的这一辈子完了。她其实是知道的。她的后半辈子只有“靠”人家了,一辈子只能生活在感激里头。都红矮了所有的人一截子,矮了健全人一截子,同样也矮了盲人一截子。她还有什么呢?她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美”。“美”是什么?是鼻孔里的一口气,仿佛属于自己,其实又不属于自己。一会儿进来了,一会儿又出去了。神出鬼没的。

不能欠别人的。谁的都不能欠。再好的兄弟姐妹都不能欠。欠下了就必须还。如果不能还,那就更不能欠。欠了总是要报答的。都红不想报答。都红对报答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希望自己赤条条的,来了,走了。

有许多话她一定要留给兄弟姐妹们。她要感谢。无论如何,她要感谢。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兄、弟、姐、妹。天无绝人之路。她就要上路了。她是自豪的,体面的,有尊严的。她什么也没有欠下。

谜底已经揭开了,一定是揭开了。她们却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的四只眼睛明晃晃的,却一片漆黑。她们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她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东西,实实在在的,就在面前,明晃晃的眼睛就是看不见。

第二十三章 尾声 夜宴

生活真是深不可测,总有一些极其诡异的东西在最为寻常的日子里神出鬼没。说到底生活是一个脆弱的东西,虚妄的东西,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夜宴的头上是天,地上是地,左侧是开阔而又空旷的马路。它的名字叫将军大道。这哪里是一群盲人普通的宵夜,简直就是一个盛大的夜宴。

张一光的心中充满了说不出口的懊恼,要不是他,小马断然不会离开的。是他害了可怜的小马。他不该把小马带到洗头房去的。有些人天生就不该去那种地方。小马,大哥是让你去嫖的,你爱什么呢?你还不知道你自己么?你就这个命。爱一次,就等于遭一次难。

王大夫知道这很重要,他很急,不由自主地扭过了脑袋。门外正站着他的同事们。但是,没有人开口。没有一个人知道。王大夫的心窝子里头突然就是一阵凉,是井水一样的凉。自己和复明,自己和他人,他人和复明,天天都在一起,可彼此之间是多么的遥远。说到底,他们谁也不知道谁。

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面面相觑。他们在面面相觑。是耳朵在面面相觑,彼此能听到粗重的喘息。

高唯胡乱地扑到一个医生的身边,问清了手术室的方位,一把拉住了王大夫的手。王大夫又拉起张宗琪的手。张宗琪又拉起金嫣的手。金嫣又拉起小孔的手。小孔又拉起徐泰来的手。徐泰来又拉起张一光的手。张一光又拉起杜莉的手。杜莉又拉起了小唐的手。小唐又拉起了金大姐的手。他们就这样来到了手术室的门口,站定了,松开手,分出了两列,中间留下了一条走道。

手术室的过道真静啊。王大夫活这么大也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静,仿佛被什么巨大的重量“镇”住了,被摁在了一块荒芜的空间里。王大夫张宗琪他们就这样被“镇”了一小时五十三分钟,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没有人开口去问。问是不好的。盲人在任何时候都坚信,只有别人带来的才是好消息,别人的消息时常令他们喜出望外。

“我们还要观察七十二个小时。”这不是最好的消息,但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起码,沙复明到现在还是沙复明。然而,王大夫一直在犹豫,那个躺在里头的、每天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沙复明究竟是谁呢?他的病不可能是今天才有的,他一定是病得很久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沙复明一直是他们身边的一个洞,一个会说话的洞,一个能呼吸的洞,一个自己把自己挖出来的洞,一个仅仅使自己坠落的洞。也许,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洞。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向着无底的、幽暗的深处疯狂地呼啸。

一回头,器械护士的目光就和高唯的目光对上了。高唯的眼睛有特点了,小小的,和所有的盲人都不太一样。护士对着高唯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有点不放心。她伸出手,放出自己的食指,在高唯的眼前左右摇晃。高唯一直凝视着护士,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把脑袋侧过去,同样伸出手,捏住了护士的手指头,挪开了。高唯对着护士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护士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看到了一样东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广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过来护士的身体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慑了一下,被什么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