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十多年的漫漫长夜和那些晴朗或者阴沉的白昼过去之后,岁月留下了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记忆只能点点滴滴地出现,而且转瞬即逝。回首往事有时就像是翻阅陈旧的日历,昔日曾经出现过的欢乐和痛苦的时光成为了同样的颜色,在泛黄的纸上字迹都是一样的暗淡,使人难以区分。
同样的道理,回忆无法还原过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们:过去曾经拥有过什么?而且这样的提醒时常以篡改为荣,不过人们也需要偷梁换柱的回忆来满足内心的虚荣,使过去的人生变得丰富和饱满。
写作使我拥有了两个人生,现实的和虚构的,它们的关系就像是健康和疾病,当一个强大起来时,另一个必然会衰落下去。于是,当我现实的人生越来越平乏之时,我虚构的人生已经异常丰富了。
我胆小如鼠(三)
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常常想着自己在鹅的眼睛里有多大。我心想自己最大也就是另一只鹅。
我胆小如鼠(五)
“他是怕你,”我说,“可是他不会怕我。”
吕前进仔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他缩回了双手,他说:
“你说得对,厂长不会怕你的,谁他妈的都不会怕你,你他妈的生来就是扫地的命。”
吕前进也说得对,我生来就是扫地的命,我喜欢扫地,我喜欢将我们的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喜欢拿着一把扫帚在车间里走来走去,就是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也喜欢抱着那把扫帚。车间里的人经常对我说:
“杨高,你抱着扫帚的时候,像是抱着个女人。”
我胆小如鼠(九)
他推倒了椅子,一个跨步走到了我的面前,对准我的脸“啪啪啪啪”打了四个耳光,打得我晕头转向,两眼发黑,然后他对准我的胸口狠狠一拳,打得我肺里都发出了“嗡嗡”声。在我倒下去的时候,他又在我的肚子上蹬了一脚,我的肚子里立刻就乱成一团。我倒到地上时,我感到他的脚还踢了我几下,全踢在我的腿上,使我的腿像是断了一样。我躺在了地上,我听到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自己的疼痛从头到脚,一阵阵,像是拧毛巾似的拧着我的身体。
夏季台风(一)
物理老师妻子的笑声从一本打开的书中洋溢出来,他听到了风琴声在楼下教室里缓缓升起,作为音乐老师的她的歌声里有着现在的笑声。那时候恰好有几张绿叶从窗外伸进来,可他被迫离开它们走向黑板,从物理老师手中接过一截白色的粉笔,楼下的风琴声在黑板面前显得凄凉无比。
夏季台风(二)
她将手伸出窗外,风将窗帘吹向她的脸。有一头黄牛从窗下经过,发出“哞哞”的叫声。很久以前,一大片菜花在阳光里鲜艳无比,一只白色的羊羔从远处的草坡上走下来。她关上了窗户。后来,她就再没去看望住在乡下的外婆。
那个时候,有关她住在乡下的外婆的死讯正在路上行走,还未来到她的身边。
夏季台风(三)
他试图躲过阻挡他目光的树叶,从而望到远处正在浮动的天空。他依稀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在呈现一条惨白的光亮,光亮以蚯蚓的姿态弯曲着。然后中间被突然切断,而两端的光亮也就迅速缩短,最终熄灭。他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十分平静地浮动着。
钟其民拿起长箫,放到唇边。他看着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李英,开始吹奏。似乎有一条宽阔的,但是薄薄的水在天空里飞翔。在田野里行走的是树木,它们的身体发出的哗哗的响声……江轮离开万县的时候黑夜沉沉,两岸的群山在月光里如波浪状起伏,山峰闪闪烁烁。江水在黑夜的宁静里流淌,从江面上飘来的风无家可归,萧萧而来,萧萧而去。
夏季台风(四)
父亲的葬礼十分凄凉。火化场的常德拉着一辆板车走在前面。父亲躺在板车之中,他的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他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没有哭,她异常苍白的脸向那个阴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亲身边,上学的同学站在路旁看着他们,所去的地方十分漫长。
夏季台风(十一)
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隆重的送葬队伍。花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哭声如旗帜一样飘满了天空。
夏季台风(十二)
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霞光四射,吴全的妻子年轻漂亮。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会嫁给谁。在那座大桥上,她和吴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从水面上摇曳而来,两端的房屋都敞开着窗户,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菜叶。那时候他从桥上走过,提着油瓶望着他们。还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望着他们。
那座木桥已经拆除,后来出现的是一座水泥桥。他现在望到那座桥了。
夏季台风(十四)
吴全的妻子躺在床上。钟其民坐在窗旁的椅子里,他一直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在灰暗的光线里,腹部的影子在墙上微微起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孩子出现在空地上,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星星一样大。
天空应该是蓝色的,北方的土地和阳光有着一样的颜色。
四月三日事件(二)
以往的岁月已经出门远行,而今后的日子却尚未行动。他躺在床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已经目送那清秀的男孩远去,而不久他就将与他背道而去。
四月三日事件(三)
显而易见,他的突然出现使他们感到不快,他们似乎正在谈论着一桩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在这么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悲哀地发现了这一点。
四月三日事件(二十二)
然后他转过脸去,让风往脸上吹。前面也是一片惨白的黑暗,同样也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此刻离那个阴谋越来越远了。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找不到他了。明天并且永远,他们一提起他时只能面面相觑。
他想起了小时候他的一个邻居和那邻居的口琴。那时候他每天傍晚都走到他窗下去,那邻居每天都趴在窗口吹口琴。后来邻居在十八岁时患黄疸肝炎死去了,于是那口琴声也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