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加缪

第一部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令堂去世。明日葬礼。特致慰唁。”它说得不清楚。也许是昨天死的。

他又激动又难过,大颗大颗的眼泪流在脸颊上,但由于脸上皱纹密布,眼泪竟流不动,时而扩散,时而汇聚,在那张哀伤变形的脸上铺陈为一片水光。

我想,这又是一个忙忙乱乱的星期天,妈妈已经下葬入土,而我明天又该上班了,生活仍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爱不爱她。我对她说,这种话毫无意义,但我似乎觉得并不爱。

他关上自己的房门,我听见他在房里走来走去。他的床嘎嘎作响了一下,透过墙壁传来一阵细细的奇怪的声音,我听出来他是在哭。不知道怎么搞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妈妈,但是明天早晨我得早起。我不饿,所以没有吃晚饭就上床睡了。

于是,他就问我是否不大愿意改变改变生活,我回答说,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厌烦。

大海吐出了一大口气,沉重而炽热。我觉得天门大开,天火倾泻而下。我全身紧绷,手里紧握着那把枪。扳机扣动了,我手触光滑的枪托,那一瞬间,猛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切从这时开始了。我把汗水与阳光全都抖掉了。我意识到我打破了这一天的平衡,打破了海滩上不寻常的寂静,在这种平衡与寂静中,我原本是幸福自在的。接着,我又对准那具尸体开了四枪,子弹打进去,没有显露出什么,这就像我在苦难之门上急促地叩了四下。

第二部

但是,我却回答说,我已经不习惯对过去进行回想了,因此很难向他提供情况。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所有身心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设想期待过自己所爱的人的死亡。

他首先说人家把我描绘成一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人,他想知道我对此有何看法。我回答说:“这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于是我就不说。”

不论怎样,我觉得这个店客有点咎由自取,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

他的声音如此响亮,他的目光如此洋洋得意,朝我一扫,使得我多年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愚蠢的想哭的念头,因为我感到所有这些人是多么厌恶我。

审讯完毕。出了法庭上囚车的一刹那间,我又闻到了夏季傍晚的气息,见到了这个时分的色彩。我在向前滚动的昏暗的囚车里,好像是在疲倦的深渊里一样,一一听出了这座我所热爱的城市、这个我曾心情愉悦的时分所有那些熟悉的声音:傍晚休闲气氛中卖报者的吆喝声,街心公园里迟归小鸟的啁啾声,三明治小贩的叫卖声,电车在城市高处转弯时的呻吟声,夜幕降临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杂声,这些声音又在我脑海里勾画出我入狱前非常熟悉的在城里漫步的路线。是的,过去在这个时分,我都心满意足,精神愉悦,但这距今已经很遥远了。那时,等待我的总是毫无牵挂的、连梦也不做的酣睡。但是,今非昔比,我却回到自己的牢房,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就像划在夏季天空中熟悉的轨迹,既能通向监狱,也能通向酣睡安眠。

这使我想起了,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我都没有用眼光去搜索玛丽。我并没有忘记她,而是因为我要应付的事太多了。

指导神甫也深谙此法,我立刻就看穿了他,果然,他直瞪着两眼,一动也不动,他的声音也咄咄逼人,这么对我说:“您难道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吗?您难道就天天惦念着自己行将整个毁灭而这么苟延残喘吗?”我回答说:“是的。”

指导神甫带着一种悲哀的神情看了我一眼,我现在全身都靠在墙上,阳光照在我的前额上,他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接着他很快地问我是否允许他拥抱我,我回答说:“不。”他转过身去,朝墙壁走去,慢慢地把手放在墙上,轻言轻语地说:“您难道就是这么爱这个世界的吗?”我没有作任何回答。

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以前有理,现在有理,将来永远有理。

那边,那边也一样,在一个生命凄然而逝的养老院的周围,夜晚就像是一个令人伤感的间隙。如此接近死亡,妈妈一定感受到了解脱,因而准备再重新过一遍。

好像刚才这场怒火清除了我心里的痛苦,掏空了我的七情六欲一样,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而未余温尽失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