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暴力:从“小资”到斗士
那个故事在等待我写它,我所做的不外乎把它顺利地解放出来。既然故事的轮廓已经转动,那么我只要乘坐上去即可。
1 星期二的拧发条鸟、六根手指与四个乳房
发条鸟每天都飞临附近树上,拧动我们所属的这个静谧天地的发条。
太阳光带着奇异的重量倾泻在我的身上。
铃声止后,余韵仍如尘埃一般在房间淡淡的晚照中游移。座钟则以其坚硬的指甲尖“嗑嗑嗑”叩击着浮于空间的透明板。
穿灰色衬衫的她如此在黑暗中静静缩起身子,仿佛一件被扔错地方的行李。
没人接,电话铃响个不停。铃声迟滞地搅拌着黑暗中飘浮的尘埃。
2 满月与日食、仓房中死去的马们
对他们来说,小说那东西是年轻时看的,犹如春天摘草莓秋季收葡萄。
我对这件事甚是耿耿于怀,就像扎在喉头的小鱼刺一样使我浑身不自在。说不定这乃是致命之事,这是可以成为致命之事的。有可能这实际上不过是更为重大更为致命事件的开端。这仅仅是个入口而已,入口里面说不定横亘着我尚不知晓的仅仅属于久美子一个人的世界。这使我在想象中推出一个漆黑巨大的空间,我手里攥着小小的打火机置身其间。借打火机光所能看见的,只是房间小得可怜的一部分。
4 高塔与深井、或远离诺门坎
不用说,小时候也拥有自己的家,但那并非自行选择的,而是先天的、不由分说分配给自己的。相反,现在我是置身于以自己意志选定的后天性天地中。我的家!当然很难说是完美无缺的家,但无论面临怎样的问题,我基本上还是主动接受这个家的,因为说到底这是我自身的选择。假如里边有什么问题,那也应该属于我自身在本质上包蕴的问题本身,我认为。
“等待水流出现诚然不是个滋味,但必须等待的时候就只能等待,权当那时间里死过去就是。”
5 柠檬糖中毒、不能飞的鸟与干涸的井
密密麻麻罗列的名字、符号和数字由于过于零敲碎打过于分崩离析,在我眼里竟成了永远无法复原的动物骨骸,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盯视招聘广告的时间里,我开始产生某种常有的类似麻痹的感觉。自己现在到底在寻求什么呢?往下到底想去哪里呢?或者不想去哪里呢?对此我愈发糊涂起来。
走过这家之后,收音机声渐次变小,俄而消失。也不光是收音机声,原本应存在于这世界某处的中年男子和赛马狂岳母也好像一点点依稀莫辨、杳无踪影了。
如此坐在谁也没有的院子里眼望杂草和石雕鸟吹起这不怎么拿手的口哨,觉得好像返回了童年时光。我置身于谁也不知道的场所,谁也看不见我。想到这里,心情变得格外宁静,很想往哪里抛块石子,瞄准什么扔一颗石子过去。
看来它同塑料圆椅、石雕鸟、褪色板窗一样,将在被人遗忘、废弃的时间里沿着缓缓的时间斜坡朝着命中注定的毁灭无声无息地滑落下去。
6 冈田久美子如何成长、绵谷升如何成长
既然不具备自己的价值观,那么便只有借助他人的尺度和视角方能确定自己立足的位置。支配她头脑的仅仅是“自己在别人眼里如何”,如此而已。
对于儿子,要求他进最有名的高中上最有名的大学,至于儿子作为一个人其少年时代是否幸福以及在此过程中形成怎样的人生观,则远在她的想象力之外。
我有能力(我想不妨称为能力。非我自吹,这绝不是轻易之举)将自身与他人作为分属截然不同领域的存在区别开来。就是说,当自己心生不快或焦躁不安之时,便将对方暂且移往同自己个人没有关系的另一领域,继而作如是想:好咧!今天我是不愉快不释然来着,但其原因已不在这里而打发去了别处,等以后慢慢查证慢慢处理好了!
8 加纳克里他的长话、关于痛苦的考察
我的所谓人生,无非长达二十年的痛苦连续,而在那之前我一直努力忍受痛苦。对努力我绝对怀有自信,我可以拍着胸口在这里断言:我努力的程度敢和任何人相比。就是说我没有轻易放弃抗争。可是在迎来二十岁生日那天我终于这样想道:实际上人生并不具有我为之付出如此努力的价值,二十年简直活得一文不值,这些痛苦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以前我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日甚一日地憎恶它的不公平不公正。然而至少在那里边我是我,世界是世界。可现在呢,世界甚至不成其为世界,我也甚至不成其为我了。
9 电气的绝对不足与暗渠、笠原May关于假发的考察
“我这么想来着,人们所以怕秃,大概因为秃容易使人想起人生末日什么的。就是说,人一开始秃,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正在遭受磨损,觉得自己朝着死亡朝着最后消耗跨进了一大步。”
10 魔感、浴缸中的死、遗物分发者
“在这个意义上,他那人有着相当严重的精神问题。当然我们每人也都或多或少有精神问题,可是他那人的精神问题跟我们的是不同的东西,那要深得多也硬得多。而他又绝对不肯、无论如何也不肯把那种创伤或痛处暴露给别人。我说的意思,可明白?就这次竞选来说,我也有点儿担心。”
我置身其间的世界越是如此狭小如此静止不动,我越是觉得里边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事和莫名其妙的人,就好像它们和他们屏息敛气躲在阴暗处等我停下脚步,而且每当拧发条鸟来院子拧一次发条,世界便加深一次迷乱的程度。
11 间宫中尉的出现、温沼来客、香水
“有一点我想说的是:我们也曾是和您一样的普普通通的青年。我一次、哪怕一次也没想过要当什么军人。我想当的是教师,可是大学一毕业就应征入伍,半强制性地当了军官候补生,再没返回国内,青春就那么过去了。我的人生真像是一场梦。”
12 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一)
感觉上与其说是荒野,倒不如说更像是大海。太阳从东边地平线升起,缓缓跨过中天,在西边地平线沉下,这是我们四周所能看到的唯一有变化的物体。它的运行使我感觉到某种或许可以称为宇宙巨大慈爱的情怀。
“我返回沙丘阴面低低拉开的帐篷里,躺在浜野身旁闭上眼睛。这回睡意袭来了。我睡得很沉,就好像有人抓起我的脚把我拖进了大海深处。”
3 绵谷升的话、下流岛上的下流猴
自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对你这个人不怀任何希望,认为你这个人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成就一桩事业或把自身锻炼成为有用之才的积极向上的因素。自己原本不发光,又不能使别人发光。你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将半途而废,终归一事无成。事实恰恰如此。你们结婚六年过去了,这期间你到底干了什么?什么也没干,对吧?六年时间里你唯一干的就是把工作丢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眼下你既无工作,又没有想做什么的计划。一句话,你脑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
4 失却的宠幸、意识娼妇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为空骸,原因大约潜于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仅仅射入井底十或二十秒的辉煌的阳光里。光一日仅来一次,突如其来而至,倏忽之间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纵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见到了穷尽毕生精力也无法见到的景物,而见之后的我便成了与见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6 遗产继承、关于水母的研究、近似乖戾感的感觉
我们如此目睹的光景,不过是世界极小极小一部分。我们习惯上认为这便是世界的世界,其实并不是的。真正的世界位于更深更暗的地方,大部分由水母这样的生物占领着,我们只是把这点给忘了。你不这样想?地球表面三分之二是海,我们肉眼所看见的仅仅是海面这层表皮,而表皮下面到底有什么,我们还基本不知道。”
9 井与星、绳梯是怎样消失的
我一天的不在,对谁都不至于有影响吧?注意到我离去的大概一个人也没有吧?纵令我彻底消失,世界也将无痛无痒地运行不误吧?情况诚然极为复杂,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我已不为任何人所需要。”
14 加纳克里他的新起点
最艰难时期已经度过,一去不复返了,不会再次找到你头上。虽说并不容易,但经过一定的时间,一切都是可以忘却的。然而若没有本来的自己,从根本上人是活不下去的。就如地面一样,如果没有地面,在上面做什么都无从谈起。
“绵谷先生在您不断失去的世界里接连得分,在您被否定的世界里受到欢迎,反之亦然。也正因如此,他才对您深恶痛绝。”
15 正确的名字、夏日清晨浇以色拉油的燃烧物、不正确的隐喻
“拧发条鸟是实际存在的鸟。什么样我不知道,我也没亲眼见过,只听过叫声。拧发条鸟落在那边树枝上一点一点拧世界发条,‘吱吱吱吱’拧个不停。如果它不拧发条,世界就不动了。但这点谁也不晓得,世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一座远为堂皇和复杂的巨大装置在稳稳驱动世界,其实不然,是拧发条鸟飞到各个地方,每到一处就一点点拧动小发条来驱动世界。发条很简单,和发条玩具上的差不多,只消拧发条即可,但那发条唯独拧发条鸟方能看到。”
无风,白烟从地面笔直爬上夏日天空,很像《杰克与豆荚树》中高耸入云的巨木。顺其扶摇直上,最上端很可能有我的过去,有大家欢聚的小小天地。
旧俄国小说中说信这东西一般是在冬夜火炉中烧的。夏天一大早在院子里洒上色拉油烧一般是没人干的,但在我们这个猥琐的现实世界里,人在夏日清晨热汗淋漓大烧其信的事也是有的,世上别无选择的事也是有的,等不到冬天的事也是有的。
18 来自克里特岛的信、从世界边缘跌落的人、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
那里边藏着我不知道的什么,而我就是要尽一切努力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觉得人们正一个接一个从我所属的世界的边缘跌落下去。大家都朝那边径直走去、走去,倏然消失不见,大概那边哪个地方有类似世界边缘的什么吧。我则继续过着毫无特征的日子。
被人不辞而别而独自留守故地,的确很不好受,这我完全懂得。不过在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莫过于寂寥感——别无所求的寂寞。
我屏息敛气,继续在水面静静漂浮。水仍在支撑我的体重,就好像心照不宣地鼓励我存在于此。
我或许败北,或许迷失自己,或许哪里也抵达不了,或许我已失去一切,任凭怎么挣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许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废墟灰烬,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许这里没有任何人把赌注下在我身上。“无所谓。”我以轻微然而果断的声音对那里的某个人说道,“有一点是明确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有值得寻求的东西。”
3 冬天里的拧发条鸟
孤独仍不时猛刺我的心,甚至喝进的水和吸入的空气都带有尖刺刺的长针,手中的书页如薄薄的剃刀片一样白亮亮地闪着寒光。在凌晨四时寂静的时刻里,我可以听到孤独之根正一点点伸长的声音。
我本不愿想这种事,却又不能不想,因为那是可能实际发生的事。我必须使自己习惯这样的想象,现实是不可能随便发配到别处的。
6 买新鞋、返回家中的
回到家,我一如往常坐在厨房餐桌前喝了罐啤酒,开收音机听音乐。很想和谁说说话,谈论天气也罢,谩骂政府也罢,什么都无所谓,总之我想做的是和谁说说话。遗憾的是想不出可供说话的对象,一个也没有,甚至猫。
8 肉豆蔻与肉桂
“消失到了哪里,”我无力地加上一句,“就像夏天的晨露。”或像黎明的星辰。
9 井底
井底同深海底甚为相似,这里所有的物质都如被压力压迫一般静静地保持其原形,而不因星移斗转而现出怎样的变化。
光在头顶圆圆地悬浮着。黄昏的天空。我仰着头,思索十月黄昏时分的尘世。那里应该有人们的生活。在秋日淡淡的阳光下,他们或行走街头,或选购商品,或准备饭食,或在回家的电车中,并且视之为——或者无所谓视之为——无须特别思考的极其顺理成章的事,一如我的以往。他们是被称为“人们”的抽象存在,我亦曾是其中无名的一分子。在秋光之下,人们接受着某人,又被某人接受。无论持之永远,还是仅限一时,其中都应有阳光笼罩般的亲昵。但我已不置身其中。他们在地面之上,我在深井之底。他们拥有光,我则正在失去。我不时掠过一丝疑虑,担心自己再也返回不了那个世界,再也领略不到被光明包笼的恬适,再也不能把猫软乎乎的身体抱在怀中。如此一想,胸口便有一种闷乎乎的绞痛。
10 袭击动物园(或不得要领的杀戮)
俄顷湿漉漉的大铁块在夏日阳光下闪出流线型的裸体。虽说它采取的是潜水艇这一特定形体,但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象征性标记,或者含义不明的譬喻。
25 信号变红、远处伸来的长手
我们不时觑一眼窗外的雨,如同看我们共同的老朋友。
28 拧发条鸟年代记#8(或第二次不得要领的杀戮)
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正在分裂,自己既是刺入之人,又是被刺之人。他可以同时觉出刺出刺刀的手感和被刺内脏的疼痛。
他生在北海道一个开拓村,那里和他长大的满洲开拓村同样贫穷,周围没有一家人能买得起棒球和棒球棍。少年时代他只是无端地在原野上跑来跑去,用一截木棒耍枪弄棍,或捕捉蜻蜓。
31 空屋的诞生、替换了的马
一个人憎恶一个人时,你猜什么时候憎恶得最厉害——就是看见一个人把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毫不费力地弄到手的时候,就是口衔手指目睹一个人依仗权势平步青云进入自己百般欲进不得的地界的时候。
38 鸭子人儿的故事、影与泪(笠原May视点之七)
再见,拧发条鸟!说我是说不好,反正我同树林里的鸭子人儿一起向你祝福,祝你充满温馨平和的心情。若有什么,请再放心大胆地大声呼唤我。
41 再见
我在脑海中推出一个人乘公共汽车返回山中工厂的戴蓝毛线帽的笠原May,推出在哪里的草丛中入睡的鸭子人儿,又转而考虑自己所要重返的世界。
“再见,笠原May!”我说。再见,笠原May,祝你得到牢牢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