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真有时光机

村上春树

第六章 空旷的国度

驱车一路向前,既不会与车辆交会,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人口八百五十六人、三百四十八人之类的小巧玲珑的镇子,仿佛骤然浮想起来似的,星星点点地现身。镇子与镇子之间,长满青苔的广阔熔岩台地延绵不绝。

第八章 冰岛那些有点奇怪的动物

因此,从外国携带动物入境受到严格限制,拜其所赐,许多动物按照“冰岛式样”完成了独立的进化。比如说冰岛的羊没有尾巴。问问冰岛人,他们却回答说:“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时,看见羊居然长着尾巴,吓了一大跳。”

第一十章 寻找海鹦

海鹦的父母将孩子养育到一定的大小之后,就仿佛说着“接下来你们自己应付吧”似的,头也不回地飞到海上去了,留下身后一群尚不懂事的孩子。孩子们某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父母遗弃,再也不会有人运送食物来了。它们静静地等待了许久,“还不开饭吗?”可是爸爸妈妈却怎么也不回家,肚子倒越来越饿。百般无奈,它们只能走出巢穴,在本能的引导下扇动翅膀,飞到大海上自己觅食。抓不到食物的小海鹦就这样一命呜呼了。真是极其简单的世界。倘若是人类,就不会这样了。如果被父母遗弃,哪怕碰巧保住了性命,这件事也会留下心灵创伤,恐怕要妨碍今后的人生。而直到昨天还在不辞辛劳、勤勤恳恳地为孩子们觅食的海鹦父母,突如其来地态度陡变,“从今以后就不关我事啦”,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如此冷静清醒的人生观中,似乎大有令人刮目相看的地方。

北极圈的鱼,仔细看去,奇怪的家伙居多。到底是一群喜欢(不知是否确切)在又暗又冷的海底晃来晃去的家伙,精神状态可能与南方的鱼很不一样。

第一十一章 前往斯奈菲尔半岛

很多人都是独力饲养着数百头羊,在我看来那可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冰岛似乎有固有的冰岛时间,而在这冰岛时间中,记住三百头羊的模样和名字或许算不上太辛苦的事。驾车悠然行驶在冰岛遍布苔藓的辽阔荒野上,常常有种感觉涌上心头:“那样一种人生只怕也不赖呢。”

这些苔藓只是静静地存在于那里,望上去像是牢牢吸纳着北国亘古以来的沉默。而且冰川也多,还经常下雨,在这种遍布苔藓的旷野上,到处流淌着美丽的溪流,形成生气勃勃的白色瀑布。这是非常神秘的风景。这样的风景,肯定只有在冰岛才能看得到。

就算没有大树,苍茫无际的熔岩台地被苔藓的绿意覆盖,苦寒之地的小花星星点点地绽放,那惹人怜爱的风姿也十分美丽。独自一人伫立在这样的风景之中,除了偶尔掠过耳畔的风声,抑或远处的潺潺流水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只有深邃而内省的静谧。在这种时刻,我们会觉得自己仿佛被带回了遥远的古代。对于这座岛而言,无人的沉默非常相配。冰岛的人们说,这座岛上充满了幽灵。即便真是如此,他们也一定是沉默无语的幽灵吧。

北部沿岸有几处美得令人窒息的峡湾。远古时期由于冰川侵蚀形成的断崖,凄清寂静的入海口,红色屋顶的小教堂,一望无际的绿色苔藓,低垂天际、飞速驰流的形状鲜明的云,奇形怪状、沉默无言的巍峨群山,风中摇曳的柔软的草,如同标点符号般散布的羊群,烧毁坍塌的废屋(不知为何有这么多烧毁的房子),捆扎得结结实实、为过冬储存的干草。这些风景甚至连拍张照片都令人心怀忌惮,因为其中存在的美属于很难收进相机取景框的那一类。我们眼前的风景,是吸纳了那辽阔、那几乎是永恒的静寂、潮水深邃的香味、无遮无拦拂过地表的风、流淌于其中的独特时间性才得以成立的。其中的色彩自古以来一直饱受风吹雨打,才形成现在的模样,又随着气候的变幻、潮汐的涨落、太阳的移动时时刻刻发生变化。一旦被相机镜头剪切,或者被翻译成科学的色彩调配,它将变得与此刻呈现在眼前的东西截然不同。其间存在的类似心情的东西恐怕将荡然无存。所以我们唯有花上更长的时间,用自己的眼睛去欣赏它,将它镌刻在大脑里,然后装进记忆无常的抽屉,凭借自己的力量搬到某个地方。

第一十三章 极光,和其余种种

夜里十点钟左右,走在雷克雅未克的街头,我曾看到过鲜绿色的极光。我从来没想过竟然会在都市的正中央看到极光,所以亲眼目睹时十分震惊。由于没带相机,我只是茫然地仰望着那飘浮在天上的巨大绿丝带,久久不动。极光清晰可见,时时刻刻在变幻着形状。虽然美丽,却又不单单是美丽,似乎更具有某种灵性的意味,甚至像是这遍布着苔藓、沉默与精灵的神奇北方海岛灵魂的模样。

不一会儿,极光仿佛言辞混乱、意义模糊一般,徐徐地变淡,最终被吸入黑暗,消失不见。我在确认它已消失之后,返回温暖的宾馆房间内,连梦也没做一个,沉沉睡去。

第一十八章 米克诺斯岛

有位老人不知是在钓什么鱼,耐心地将鱼竿久久垂在海面。他的眼睛习惯了永不厌倦地注视着大海。久而久之,一个人就有了这种染上大海颜色的孤独的眼球。

第一十九章 斯佩察岛

三小时后轮船抵达比雷埃夫斯港。我肩扛着行李,脚踏着坚实的大地,又回归到日常的延长线上,回归到我自身所属的原来的时间性之中——总有一天必须回归的那个场所。

第二十二章 伟大的湄公河畔(老挝,琅勃拉邦)

湄公河宛如一种巨大的集体无意识,挖土掘地,到处扩充队伍,洪流横贯大地,并且把自己藏匿于深深的浊流之中。对大自然丰厚的恩惠生出的感触,和对大地的敬畏所带来的紧张,都融合在围绕着河川的风景中。

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侧耳聆听这样的音乐,会痛切地感受到深深扎根于大地的力量。

“老挝到底有什么呢?”对于越南人的这个疑问,我眼下还没有明确的答案。要说我从老挝带回来了什么,除了少数土特产,就只有几段光景的记忆了。然而那风景里有气味、有声音、有肌肤的触感。那里有特别的光,吹着特别的风。人们的说话声萦绕在耳际,我能回忆起那时心灵的颤抖。这正是与寻常照片不同的地方。

至于这些风景是否会起到什么作用,我并不知道。或许最终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仅仅是作为记忆而告终结。然而说到底,这不就是所谓的旅行?这不就是所谓的人生?

第二十四章 白色道路与红色葡萄酒(意大利,托斯卡纳)

生活在罗马时,日本变成了地球背面遥远的异国。留在日本的桩桩件件,就仿佛把望远镜反过来看一般,变得又小又模糊,看不真切。

托斯卡纳万籁俱寂的深山里,屋外已经沉入漆黑的暗夜之中。在过去的修道院高高的拱形屋顶下,在宗教壁画环绕的房间里,听着肉汁滴落在火苗上哧哧作响,啜饮带着深重阴影的可提布诺,我的心宛如融进了历史长河里,无以言喻地波澜不惊。

第二十七章 橙子书店的白玉君

有生以来头一回体验漫长的单人旅行。独自一人行走在陌生的土地上,单单是呼吸着空气,眺望着风景,就觉得自己一点点变成了大人。

第二十八章 漱石住过的屋子和芭蕉树

这座房屋虽然地处市内,但即便侧耳细听,也没有噪音传来。飘入耳中的只有轻轻的雨声。时间仿佛回到了一百二十年前,有一种奇妙而亲密的感觉。漱石先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这间书斋里度过独处时光的?大概有过种种烦恼与忧郁,也有过种种梦想吧。镜子夫人就在两年前,纵身跳入流经市内的白川寻死,那时她才二十一岁。幸好被在场的渔夫救了上来,保住一命,然而夫妇之间却留下了裂痕。尽管不知道详细的情形,但不管怎样,似乎并非简单的人生。

第三十章 走访万田矿

说实话,世界遗产也罢煤矿也罢,我大抵都没什么兴趣,但要是对不感兴趣的东西都不闻不问的话,别说充实的旅行,连这样的旅行记也写不成了。于是我便发奋前去探访了一番,结果却发现相当有意思。

第三十三章 到阿苏去

从营业角度来看这片林木雕塑,我觉得是大有益处的。要称作“艺术”恐怕有些难度,但至少可以称之为“成功”。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广阔世界里,有许许多多不容批评的“成功”。在这样的成功或者说自我完善面前,我们唯有倒吸凉气、唯有敬服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