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们的作家

阎连科

面对故事的态度和面对小说的真实——从《变形记》到《百年孤独》

这一切,这成百上千的魔幻奇观,不再让我们(我)像阅读《变形记》一样产生丝毫的生硬、虚假之感,而是感到一种“可能的真实”永远隐藏在故事的背后并又时时浮出水面。同一世纪,两个时代,两块地域,两个给二十世纪的文学带来巨大启示的作家,在这两部都堪称伟大的作品所表现出巨大差异的背后,真正发生变化的是他们面对故事的态度,是他们对小说真实观的不同理解。这正如一只孵蛋的母鸡,无论它在卡夫卡笔下,还是马尔克斯笔下,从这只母鸡孵化的蛋里,出生的都不再会是一只小鸡,而只会是一只恐龙或者凤凰。恐龙也好,凤凰也罢,卡夫卡让母鸡孵出恐龙时,注重的是外部环境对鸡蛋的影响,而马尔克斯让鸡蛋生出凤凰时,看重的则是鸡蛋内里关于“鸡与凤凰”的内在联系。

一个伟大的作家,孕育了另一个伟大的作家,一部伟大的作品,孕育了另一部伟大的作品。使他们彼此联系起来的表面是偶然相遇的阅读,但真正沟通他们创作的,是格里高尔“由人至虫”与“磁铁让铁锅、铁盆纷纷落下”的那种必然而“真实”的联系。这种联系是微妙的,这种补充和变化是伟大的。前者一跃而至顶峰的“由人至虫”的“变”,给后者留下了搭建通往“幻变”峰顶的阶梯;前者的荒诞顶峰之“变”,给后者留下了“魔幻的真实”的巨大空间。这一切的不同和变化,都源于作家对故事不同的态度和对小说真实的不同看法。因此,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一切伟大作品的根基,都起源于你对世界的认识态度和对小说真实观的看法。

作家们的作家——读《博尔赫斯》

总之,这是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一次清算。它给出的博尔赫斯是一个文人,而非一尊文神。博尔赫斯修建的是他的迷宫,而非普天同归的文学圣殿。博尔赫斯只为自己写作,为少数喜欢形而上学的人写作,却并不负责为中国文学铺路修桥。博尔赫斯只能和一个挑灯夜战的写作者做伴,却绝不是每一个作家日落之哀伤和日出之辉煌的任何保证。

读略萨三题

我们总是在真与假、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中争论不休,总是把创作(小说)的头颅强按到生活的泥水里,然后提起小说的头发说,你看,这就是真实,还带有生活新鲜的水滴。今天的文坛,被人们挂在嘴边侃侃而谈的那些带了点“社会现实”的小说,也同样是被人把头颅强按在了生活的流水里,从而使那些活蹦乱跳的水滴,被人们看作小说创作真谛的珍珠;从而使人们又一次忘记了小说是什么,或想起了小说是什么。

生活总是衣冠楚楚,穿戴整齐。我们不会为生活的照片而感动,不会为穿戴整齐的人而感动。作家通过对“谎言”的描绘,使我们享受生活以外的生活,享受更多的生活,我们为这部分生活而感动。“虚构”填补了我们有限制的现实和无限制的欲望之间巨大空白中的一部分,使我们感受到了“真实”的魔力。作家应在这片空白地带左右驰骋,而不应停留在通向空白地带的源头朝思暮想,苦思冥索。

看完之后,我们由衷地想到好小说和坏小说的标准,即好小说都在谎言中说真话,坏小说都在其实也是谎言的真实中说假话;“说真话”意味着让读者享受生活以外更丰富的生活和梦想,“说假话”意味着作家没有能力“弄虚作假”与“弄假成真”。

故事和故事——读萨特的《墙》

再者,为什么故事可以从纸页中丢失,而在许多人的头脑中再生?成都的挚友放下电话时告诉我,博尔赫斯说过,好故事都要从书本中消失。

滴血之花——读瓦西里耶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有着不同经历、年轻貌美的五个姑娘,和一个其貌不扬、性格固执的瓦斯科夫准尉在森林与沼泽中同十六个德国兵的相遇,与其说是一场战斗,不如说是作家精心开垦的一块种植与毁灭青春的肥沃而灾难的土地。

错而永记——读拉斯普京《活下去,并且要记住》

在阅读中,我总是视老师、朋友、专家的教导为谎言,而把自己的直觉视为至高无上的亲情。我宁可相信直觉错误的判断,而不去相信专家们正确的结论。

猜测川端康成之死

我们明白,一个巨大的喜悦,如让一个人独自享用,这个人会品味出其中巨大的苦涩,而把这个喜悦分给更多的人,喜悦的分享者就能获得加倍的喜悦。

“大江文学”给中国当代文学的几点启示——在中国“大江健三郎文学专题研讨会”上的发言

这一点,恰恰在当代中国文学中是一片大的匮乏。在现代文学中,鲁迅打通了他的童年记忆与整个中国现实相联系的那条幽深的通道;沈从文把他湘西的乡村经验在文学中广种广收,使湘西的乡村有了普遍的文学意义。今天,莫言的写作,也同样使个人的记忆、经验有了最大化的文学价值。但这种个性的、个人的“村落记忆”与“村落经验”,能否成为一个民族乃至成为全人类的“村落”,能否包含一些“宇宙意义”,大江健三郎先生的作品,已经为我们进行了成功的尝试,给我们中国文学的写作提供了蓝本。

个性,说来易如反掌,但做来却如要一手撑天一样艰难,这不仅需要一种意识的坚持,更需要一种创造的才情。

我书架上的日本小说——在中日青年作家对话会上的发言

村上春树的小说,我买回去了他的五卷本文集,三次郑重地拿出整块的时间,却三次都没有把真正名满天下的《挪威的森林》阅读过去五十页。后来和在座的我尊敬的张悦然小姐谈起此事,我非常愧疚地对她说,村上春树的写作,是检验一个作家内心衰老与年轻的试金石,读下去并喜欢它,那说明你还年轻,或者不年轻却拥有美丽而年轻的心。而我,在经过这块试金石的阅读之后,不得不伤感地告诉我自己,无可奈何花落去,黄河东流不回头——我确实已经老了,至少有了和年轻作家难以沟通的代沟与苍茫荒凉的内心。

帕慕克:从伊斯坦布尔到他的文学世界——读帕慕克小说

让我想感谢帕慕克先生和他这些作品的译者,是你们的劳动,让我有整整十天时间,精神上像贵族一样富足而充裕。

耶路撒冷焦虑的炊烟——读奥兹《我的米海尔》

离上帝最近的人,他们的灵魂必然被上帝所左右;离上帝最近的家庭,他们的炊烟必然和上帝的呼吸相联系。耶路撒冷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为焦虑、焦虑的时间也最长的城市,直到今天,它都还是人类焦虑的中心,焦虑的心脏。《我的米海尔》透过一个家庭焦虑的炊烟,让我们看到了耶路撒冷焦虑的心跳。所以,只要耶路撒冷的焦虑存在,《我的米海尔》就会有它不息的意义。

反观中国现当代文学,鲁迅之后直到今天,我们所描写的家庭和家庭中的生活、情感、关系和日常,都充满了太多的明确的革命、政治和社会的物质性,而缺少《我的米海尔》中炊烟背后的文化与精神的思考和焦虑。就写家庭的文学而言,即便是张爱玲笔下的家庭,虽然有更为浓郁的街道里弄文化的炊烟,但这种炊烟,也只是人间的物质烟火在上海里弄的升起和没落。延伸到今天的写作,我们要么在家庭中强硬地塞入过多的历史与社会的内容,要么反其道而行之,彻底地摒弃这些,进行“单纯私人空间的家庭描述”,二者都缺少如《我的米海尔》那样对家庭文化与精神根源的探询和追问,缺少对文化与精神上家庭焦虑的描写和想象。

伤痛的伟大——读哈金《南京安魂曲》

无论哈金身在哪儿,我都把他视为一个具备罕有素养的中国人,一个深懂“人”与“爱”的中国作家。因为在他几乎全部的创作中,无论用何种语言书写,那文学脉管中流淌漫浸的都是中国经验、中国文化殷红烫热的血浆。

一方面是博爱的巨大,另一方面是爱的局限;一方面是宗教的光明与神圣,另一方面是尘世的黑暗与人性的弱点。这样局限中的矛盾、光明中的黑暗和寒冷中人性炉火的映照,成为《南京安魂曲》悲悯、博爱思想靠岸的码头,从而让小说中出现了“感谢上帝,这里还没有一个中国人敢杀日本兵”这样令人揪心、悲痛的描述,以及爱和局限混合的传递与表达。也正是这样的描述,才使得《南京安魂曲》摆脱了传奇故事的束缚,而成为一部有着巨大的悲情、博爱的作品,一部超越了故事、历史、事件、人物的文学意义的作品。

《南京安魂曲》是写给那些懂得爱和渴求爱的人,而不是写给那些渴求传奇故事的读者的。这是一部再一次证明作家的心有多大,作品就有多大的小说,证明作家的灵魂有多么温暖,他的作品就可以发出多少光热、照亮多少黑暗的小说。同时,也在证明着,在通向伟大的写作中,技巧、技术和花哨的语言,并不一定比一颗质朴的心灵更重要。

上帝赠来的礼物——序哈芬丹·费昂小说《亲爱的加百列》

那种超越常情的伟大,虽然仍是我们人类的情感,但却是人类日常情感的温厚土地上长出的一棵坚韧伟大的树木。接着,关于爱、情感、忧愁、美和世界的杂乱、逻辑及秩序,又都如那棵情感之树上的果叶与花香。是的,从日常的人类情感到对这种情感的超越,再到超越后的情思哲意的结晶,这是《亲爱的加百列》可触可感的内在叙述和情思内行的阶梯,但又不让你在作品中真正看到或抓到叙述阶梯上下、转折的痕迹。一如我们的阅读,从低处走上了高远,回头来却又不知道我们是从哪儿登上山地路阶的。这是好的文学之大妙,也是作为作家的哈芬丹·费昂的不凡。

去往童年的圣道——读希梅内斯《小银和我》

说来说去,一个少年的成长和成熟,毕竟也要以丢失为代价。如果什么都完备储在记忆里,虽然会有许多美好的存储,可苦痛也一定很多,如记住了上树摘果的甜香,也一定不会忘记从树上摔下的血流和疤伤。有时,忘记也正是一种巧取的长进。可在忘记中,将美好如倒掉水里的孩子一样一同倒掉并忘记,这样的长进,说到底会留下太多的滞涩和干苦,让回忆味同嚼蜡,使记忆的车轮陷在泥沼中永远不能拔出,并留下更多的烦乱和慌张。

一种博学的架势

年岁渐长,阅读却没有像伴侣一样相随和久长,因为年岁而增加。相反,失记和阅读的疲劳,会因为年长而充盈。因此,阅读在年长中成了等待和相遇,成了等待之相遇。

“心绪”与“事绪”的西中叙述——读《失忆》所想

更为难能的,是作家把将要滑向事绪的叙述,又控制在心绪的范围之内,让叙述中的“事”,永远小于人物的“心”。小说中所有的关于事之情、事之意、事之境的事绪叙述,都服从心绪叙述的展开和推进。在心绪的范围内叙述事绪,事又必然源于心绪之端,又终为心绪所展现。心绪高于一切,是《失忆》叙述的纲领性脉络。一切的文字,都来源于失忆者内心的心绪之涌动。

被现代情怀滋养的经典析说——读刘剑梅《小说的越界》

波拉尼奥的《2666》对全人类范围暴力的书写,就是一把可以敲碎我们内心冰海的冰镐,非常有力度。他不仅质疑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及精神出路的问题,而且通过小说的形式继续探讨斯坦纳提出的大哉问,那就是面对人性的野蛮和邪恶,文学和语言是否已经失去了其本来应该具有的人文精神,还是仍然有力量去表现和批评现实中的暴力与谎言,发出呐喊,让麻木的人们为之震颤?那些知识的承载者,是否已经全军覆没,对黑暗的世界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