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决定向俄国文学出发了。在十九世纪诸多民族的作品中,斯拉夫文学是一座最陡峭的山峰。当腐朽的俄罗斯帝国行将就木之时,布尔什维克们站了出来,消灭了皇室,建立了新的政府。可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这种变化并没有一劳永逸地实现正义。在寒冷坚硬的土地上,人们依旧在同一种贫穷,同一种困苦下渴望生存。如同过去的一个世纪一样,年复一年地吃着鲜鱼肉、硬面包、麻木地注视着从首都传来的最新消息,仿佛是一个人在暴雨将至前抬头看看天空。然而即使生活如此,生活在这篇土地上的人们也从未丧失斗争的勇气,和与上帝辩论的热情。他们用无情的态度对抗生活,因为生活也从未善待过他们。而这种铁与血的态度又不是毫无节制的,当面对社会中的弱势群体时,他们又显示出近乎无限的温柔。托,陀,屠,以及写下《鱼王》的阿斯塔菲耶夫,这些文学巨匠们在世纪之交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像恒星一样照亮了黑夜。俄罗斯广袤的冻土下埋藏的魔力让我着迷。
“在阿斯塔菲耶夫笔下,他所钟爱的西伯利亚隐隐具有上帝的雏形”。在北方的北方,在人迹罕至的遥远冬天里,由于混凝土和起重机尚未被发明,生命与大自然的关系更加原始。村民们需要从河流中捕鱼,需要在天气温暖的时候劈柴,需要用老鼠的皮毛编织衣物。关于进食与御寒的欲望赤裸裸的展现在眼前,使无论是动物还是人——或者是一群忧郁的猴子——都需要在生活的享受中留出求生的余地。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余地已经彻底消亡:我饿了就可以打开外卖软件,冷了就去按两下空调遥控器,如果需要做什么事情,我的手边也有各种工具。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巨大的进步,但也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种对真正的生活,那个活生生的生活的远离。
因此我相信现在的科技水平依旧处于起步阶段,很多进步并没有真正地完成。如果田园牧歌一样的生活方式,是用简单的工具完成简单的事情,那现在我们所做的,无非是用复杂的工具完成复杂的事情,而并非像科技巨头所描绘的那样,用简单的方式完成复杂的事情。如今当我们打开手机或者电脑,就如同远古蝾螈第一次离开大海走上陆地,我们可笑的鳍还未发展到可以支撑自身的重量,只能每天面对着各种不便,趴在历史的最前端匍匐前进。试想一下,如果我们的网络不再受限于缥缈的信号强度,或是无良的本地运营商,而是像拧开水龙头一样容易获取;如果电子设备的电量不再让我们每天担心,而是可以几分钟就充够几周的电量,到那时我们或许才可以真正宣布进入了新的时代,那个被无数次宣称未来已来的科技时代。
之所以提到上面这些,我想说的是:我们所熟悉的现代生活,相比阿斯塔菲耶夫笔下那个野人般的生活,其本质并没有多大差别。名字变了,语言变了,细节也变了,可这两个时代的人们所拥有的却是同一个记忆。我们依旧在为社会地位奔波,为前途焦虑,依旧在青年时期孕育出自我毁灭的倾向。只不过曾经的方式是成为最好的捕鱼人,进入莫斯科的地质考察队,而现在可能是考入好大学,或者站在时代的风口上赚钱。总而言之,这并不是一本过时的小说。里面的种种情绪,诸如迷茫,孤独,懦弱,依旧可以与当代生活产生共鸣。当小说的主人公坐在一百多年前的河边,静静地等待鱼汤沸腾时,我感受到的是一股似曾相识的记忆。这个记忆曾经在我逐渐远去的童年回忆中变得模糊,可现在又像刚刚被洗涤过一样清晰了。作者笔下的国家在我出生之前业已解体,可语词又将不同时代的人重新连接在了一起。这时我感到文学真是美好。
我们可能用着最新推出的手机,谈论着过去的政权在历史中灰飞烟灭,或是随时随地连接在一种名为“互联网”的发明之中,但是在朝阳升起之前,我们还必须穿过漫漫长夜。用什么方式都好,没有人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或是这种答案本不存在。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个:我们并没有逃避的自由。
未来天光破晓,人间一片大亮,而在这之前的漫长的时间中,我们唯有与相爱的人们紧紧相拥,相互取暖。这是唯一的活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