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还是无聊

November 28,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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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故事相信大家从小就听过了,当时这还是一个正能量的故事。

《丑小鸭》说明只要有理想,有追求,并为这目标而努力奋斗,即使身处逆境也不要紧,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人生中的挫折和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只能坚强的面对。 (百度百科)

或许故事本身确实激励了一些小朋友,但是在如今的环境下我们看到的通常是道理的反面——丑小鸭之所能变成白天鹅,无非因为他父母就是天鹅。百科的后半句没有说错,因为只要思考就必然有痛苦,只是在不同的背景下展现的形式也有所不同。至于“坚强的面对”每个人的看法或许会不一样,其实一个人并没有选择面对与否的权利,只要意识的连续性依然存在,那么人无时无刻都在与挫折进行斗争。方法与否也并不重要,因为在消极与积极的选择之间并没有正确答案,积极的选择也可能带来自我的毁灭,消极的逃避也并非一定造成颓废的结果,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们在创作时已经无数次的证明了这点。

谈到幸福与痛苦,这首先是一个问题(question),但也确实是个问题(issue)。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尔斯泰的名言拓展到家庭之外的领域也依旧成立。幸福代表的是一种人生经历的体验,而随着体验的程度逐渐向最佳的状态靠近,感官的广度随之收窄,深度也逐渐同化。单纯的快乐并不能反映出生命的力量,只有当负面情绪来临,一个人才能真正得以窥探灵魂深处的本我,也可以由此向那些构成本质的元素发起挑战。从而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情绪并非像传统观点里说的那样是有害身心健康的,它的特殊性决定了这种体验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来说是必不可少的。

可惜的是,在国内的舆论环境下,每一个青少年的理想成长环境一定包含了诸如“阳光,乐观,开朗”等字眼,而这些形容词的反面都会被视为异端,全然忽视了它们的不可避免。如果学生们一直认为自己周围充满了善意,或者一味的乐观,甚至自恋,那么当真正的痛苦降临到身上的时候,它们便无法从过去的生活经验中总结出应对的策略,从而导致这些旁人看起来或许微不足道的悲伤被无限放大,或者是对这种情绪完全无法感同身受,从而导致更为严重的后果,或许这也造成了国内教育体系下所特有的”中国式巨婴”。正是因为主流的声音往往忽视,甚至有意的去贬低那些拥有负面情绪的青少年,让这种感受无法得到正确的引导,从而导致了这种情况的发生。负面情绪当然是越少越好,但是痛苦从来都是不可避免的。人的生命只是一团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了便无聊,我们一生就在这痛苦和无聊中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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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易云音乐在发行之初就为每首歌底下提供了评论区,如今七年的时间过去,很多歌曲的评论区里面已经积攒了成千上万的留言,对于音乐本身来说,这种时间流逝下聚集起来的文字无疑也是一种财富。但是由于其中存在着大量的消极评论,‘网抑云’成了这种言论的代号。虽然创造它的人本身的态度或许是中立的,但是在如今的网络风气下,这种戏称变成了网友们狂欢的口号。和无数其他小团体诞生的动机一样,通过居高临下的批判和嘲讽那些无法反抗的声音,以获得胜利感和优越感。

我们可以很容易的看到,假如每个人都处于一种幸福的生活状态中,那么消极评论必然不会成为主流。只有在大多数人都有着相同的心态和情绪时,这种言论才可以产生共鸣。而丧文化也并不是网易云的特色,在快餐式消费越来越普遍的今天,这种情绪早已渗透了我们的生活,在年轻的群体之间形成了一种普遍性,造成了一种“事物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它,但却对它视而不见”的糟糕情况。这也是在上升通道缩小,改变现实困难的今天,年轻人们所选择的一种自卫手段,即通过自我污名化来降低期望,来缓解曾经的梦想与如今的现实之间的落差。而这种丧也通常与抑郁症无关,它只是一种抑郁情绪,和体验无力感之后的自嘲而已。这种情绪既然普遍存在,那么它必然合乎理性且拥有源头。一味的贬低和嘲讽并不能导致它们的消失,相反地,长期的压抑只会使本就不再健康的心理状态进一步恶化。

音乐与其他众多艺术作品一样,是一种情绪的载体,而同时网络的匿名性提供了倾诉的机会。在这里,人们可以抛开现实身份的枷锁,把自己隐藏在一个用户名下面,与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分享一段旋律带来的感受。哗众取宠的言论只是小部分人在人生的特殊节点自我意识过剩的体现,大部分人发言的原因只是发言本身。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的评论是否会引起注意,只是希望能有这样一个角落,以音乐为媒介来说出平常无法说出的话。在经济压力和死线的包围下,你不能要求每个年轻人依旧坚持“只争朝夕”,感到焦虑无力才是正常的情绪。而这也并非是一种认输,或者暴露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弱点,在他们的伟大复兴途中我们偶尔唱唱反调或许显得很任性,但也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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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的狂欢带来的是挥之即来的快感,无论是打游戏还是刷微博,都是在感到抑郁情绪之前用低廉的快乐麻木我们的五官,使我们对接下来要面对的痛苦失去知觉。日本的”独居死“,美国”跨掉的一代“都是这种无谓的对抗在进入到死胡同后所产生的最极端的结果。站在来自未来的俯视角度,我们并不能理直气壮的说这种做法是愚蠢的,因为没有人会把难过当成一种爱好,只是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

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

九十年代的青年汪峰,尚可以发问:“灵魂跳着空虚舞蹈的星期六晚上,尊敬的孔子先生此刻你的手正指向何方”。世纪之交的豹纹头肖容,在贫穷中高呼:“这不是我们渴望的时代,我们要把它砸烂”。

与同时代的一大票聚集在北京搞音乐的无业游民们一样,与在网易云评论区挥斥方遒诉说愁肠的匿名网友们一样,他们并非因此放弃生活,而是在时代的浪潮下孑孑而行,奉行的信条与某位短命的作家说的一样:活着和找乐。因此他们的言论是有价值的,因为这体现了一群人——或许是一代人的共同看法。与其去嘲讽提出问题的人,我们应该去想出一些解决办法。我想到六十年代开始的争论和左转,七十年代运动,然后消停下来搞经济,经济发展上来,萧条下去,再发展上来,历史的链条在每一代新青年身上变成枷锁和阶梯,不断加固当代文明的幻景。1971年的北京,太平湖填了,建二号线;往南一点,无数的钻探机与包装炸药正在太行山脉上开辟新的矿山。新世界迈着大步闯入了旧的世界,无情地清洗着所有现存的体制和拒绝沉没的人——他们在消费主义尚未发展的时候尝试用各种方法对抗痛苦与无聊。

而到了现在,或许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或许还有。

America, I’m putting my queer shoulder to the wheel. (Ginsberg, 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