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九号,我降落在雷克雅未克,总算出来玩了一趟。已经六年没有一个人旅行了。上一次还是在2018年,是在上大学之前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背着几乎是空的书包,拿着家里给的几百块钱,在国内买火车票到处乱逛,逛完了就一头扎进大学的苦海中,没有假期。毕业了先在家待业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然后找到工作了开始上班,又这么过去了四个月。到了三月初,实在有点熬不下去,就请了一周的假期买了机票飞过来了。之所以选择这么一个地方,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去美国。这听起来没什么逻辑,但是只要打开地图,看一下多伦多的位置,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地处在北美中心,北边是荒无人烟的哈德逊湾,南边全是美国。加勒比地区一个人去又过于凄惨,于是能去的地方只剩下了冰岛。恰好因为之前一直在玩一款叫做死亡搁浅的游戏,据说游戏地图完全根据冰岛的地貌来创作,加上发现雷克雅未克竟然有直飞多伦多的飞机,旅游的目的地就这样决定下来了。周五下班,吃了晚饭去机场。飞机九点起飞,凌晨两点降落。
天气第一
冰岛的面积比上海大点有限,人口却只有不到四十万,是名副其实的空旷的国度。首都雷克雅未克的人口几乎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二,倒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城市,各种超市遍布左右两侧,街道狭窄,早晚也会堵车。然而短暂的喧闹只限于市中心地区,往出城方向驶去,连续经过十个环岛,便会体验到独属于高纬度地区的萧瑟。天地之间不修边幅,一边是漫无边际的大海,一边是连绵不绝的雪山,眼前的环岛公路像一条丝带通往远方,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东西。
虽然照片里总是冰天雪地,然而冰岛的气温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自赤道而来的北大西洋暖流把整个国家包裹其中,带来了候鸟与植被。在四月,漫长的冬天刚刚过去,夏天还尚未来临,气温一直在十度左右徘徊,阳光相当强烈,把室内照的暖洋洋的。相比之下,有些纬度更低的欧洲国家反而要冷得多。话虽如此,这里在一年四季中的任何时候似乎也与炎热沾不上边,哪怕是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这里的最高温度也只会到二十度左右,加上充满恶意的大风和多变的天气,这里的居民在衣橱里永远准备着御寒的服装,似乎冬天随时可能降临。而不是像北美一样,虽然冬天也是大雪纷飞,但是一到了春天,只要气候暖和起来,我们就把棉袄手套干洗一下,然后塞到家里的某个角落,期待半年之后再见。
真正让这里变得寒冷的是风,当暖流从西南方向流过来的时候,北极寒流也从反方向南下。两股势力在冰岛交汇,让这里的天气变得喜怒无常,风大雨大。来过这里的所有游客都会在属于自己的记录里不可避免的提到这一点。坐在屋里,窗户就会嗡嗡作响,开车在公路上,方向盘就会吹得转向一边,行人都缩着脖子,竖起衣领,无论往哪边走,天气都似乎偏要作对,耳朵里也听不到什么别的声音,只好假装听不见,冰岛的风就是这样恐怖。头一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明天又可能突然树静风止,阳光普照。“如果你不喜欢冰岛现在的天气,那就等五分钟再说”,冰岛人都这么说。我下午还在车里晒着太阳,眼睁睁看着脚下的公路驶入一片浓雾之中,紧接着就是能见度只有几米的暴雨。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在这种变幻莫测的气候下,隐藏着我还尚未了解的生活哲学。
饮食第二
妻子绝望了。
“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她一把揪住上校的汗衫领子,使劲摇晃着。
“你说,吃什么?”
冰岛没有麦当劳,这是一个如同五雷轰顶的消息,看似无耻,其实没有。因为我来这里九天,二十多顿饭,如果顿顿去下馆子,一个是钱包支撑不住,也实在没那么多东西吃。麦当劳作为老美国正星条旗,最地道的连锁垃圾快餐,除了便宜方便,热量也高,在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真的是很好的选择,然而这里却一家也没有。后来发现,这里其实以前也开过分店,但是自从零八年金融危机之后,原材料价格飞涨,冰岛麦当劳的价格一跃成为世界第一。昂贵的售价使人们望而却步,于是在零九年,为数不多的几家麦当劳也纷纷关门大吉。有趣的是,就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天,一位顾客买了一份巨无霸套餐,准备留着不吃作为纪念(难以理解),然后就把它忘在了车库里。在三年之后搬家的时候才又想起来,结果里面的汉堡和薯条除了瘪了一点,看着和新的也没什么两样。直到现在,这份高寿汉堡还在冰岛南部的一个旅店里供人参观,令人心情复杂。麦当劳当然对其中的安全问题进行过澄清,但是很多人依旧为这个事情感到担忧。具体真相自然无从知晓,但是无论结果如何,这份巨无霸和薯条似乎都将作为远古遗物一般而继续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
于是吃饭就成了主要的问题。冰岛主要的美食是鱼肉和羊肉,都非常好吃,食材相当新鲜。唯一的问题是物价很贵,在外面吃的任何一顿饭基本都要三十加元起步,好的一些餐厅甚至一道菜要五六十。虽然作为西餐来说倒也合理,但是问题是没有便宜的选择,因为平时常见的连锁快餐在这里统统找不到。旅游的前几天尚可以仗着新鲜感去大饱口福,然而预算又马上就成了问题,因为我并不想在一次旅游中为了吃饭花掉七八百块钱。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平价超市,和像原始人一样吃掉热量最高的巧克力棒和泡面。在这时我才深刻地感受到现代工艺的美妙,在完全省略烹饪过程的情况下,我从这么一点食物中竟然可以获得这么多的糖分和热量,以至于我的肚子还没饱,身体就先恢复了活力。习惯了在城市中饭来张口的现代人第一次体会到食物作为生存必需品的魅力。
相对于菜品,冰岛人对咖啡与酒精更加着迷。或许是因为冬天寒冷而漫长,冰岛的人均咖啡摄入量高居世界第三(前两名分别是挪威和丹麦),几乎是加拿大的两倍。无论走到哪里,路边都能找到相当地道的咖啡店,哪怕是身处北部荒芜山区中的小旅馆,睡醒之后也可以去厨房找到无限量供应的热咖啡,自从十八世纪这里的居民第一次品尝这种饮品开始,这种产自中美洲的豆子就这样被无数货轮运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在一年最冷的时候,太阳十一点才升上来,下午三点就匆忙地落下去,一天中只有三小时日照,维京人的后代就在家里磨豆子,煮咖啡,藉此得度一个又一个漫漫黑夜。酒精的故事也是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咖啡喝多了会心率加快,而喝酒喝多了会产生酗酒问题。因为这个原因,禁酒令在这里推行了很久。但是这种管制带来的影响似乎并不大,因为冰岛有大量渔船,海岸线又长,地下走私这种事干起来并没有多大难度,很多人也会在自家的储藏室里偷偷酿酒。所以冰岛政府后来就取消了这个制度,转而用高额关税来限制饮酒。在餐厅里,任何酒精饮料的价格都非常昂贵,我也就不得不一再打消喝酒的念头,最后在旅游的一周里滴酒未沾。这样看的话,相比于禁酒令,这种做法似乎才会实实在在的发挥效果。
下面附上一张这几天最常见的饮食清单:
早:咖啡,面包,士力架。
午:去餐厅吃饭,价格在二十到五十不等。说是五十有点过于奢侈了,实际上基本是二三十。
晚:两碗杯面
历史第三
冰岛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国家,从各种角度都是。地理上来说,冰岛是一个火山岛,不属于任何一片大陆,而是北美板块与欧亚板块在海底摩擦的产物。水下的洋脊上遍布火山,从地球内部喷发而出的物质孕育了这座岛屿,所以这里的沙子都是黑色的,海滩也是黑色的。从历史上来说,冰岛直到公元900多年才被维京人发现并占领,这段时间也正是北欧海盗们洗劫英国海岸的时期。在那个天地初开的时代,这里的发展也仅限于有人居住,没有什么伟大的英雄和史诗,也没有集权的政府。遍布岛屿各地的首领在约定的时间一起开会,零星的移民在小的可怜的耕地上勉强度日,这便是全部的故事。三百年之后冰岛成为了挪威的附属国,由挪威国王统治,议会也随之解散。当欧洲的国王们为了他们的王冠而南征北战时,与世隔绝的岛民正在用全部的精力对抗大自然,没有皇室,没有军队,忙着陷于整个世界的遗忘之中。1402年,黑死病登陆,造成一半的居民死亡;1494年,瘟疫卷土重来,又带走三分之一;1707年,天花,三分之一;1783年,拉基火山喷发,全球农作物减产,冰岛丧失了百分之八十的家畜和耕地,以及四分之一的居民。环境的恶劣限制了社会的进步,直到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声炮响,带来了民族主义和工业革命,冰岛的历史由此开始。
具体来说,冰岛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世界接轨的,虽然宗主国丹麦带头宣布中立,但是战争的浪潮却不是想不参与就不参与的。1940年五月,纳粹占领丹麦;1940年七月,盟军占领冰岛。被驻军通常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在美国人在接管后修建了很多基础设施,机场,港口,医院,道路纷纷拔地而起。虽然对自然环境造成了不可逆的破坏,但是在战争时期似乎也实在没有理由抱怨了。欧洲大陆打的民不聊生,然而战争的硝烟并没有真正波及到这片土地,加上在这期间盟军的援助,冰岛的生活逐渐走向现代,并在苦熬一千年后终于脱掉了欧洲最贫穷国家的帽子。1944年,冰岛与挪威一刀两断,成立共和国,成为了主权国家。
对大多数人财两空的小国来说,战后的五十年都是发展的黄金时期。在美苏两级争霸时,平时上不了牌桌的玩家们突然有了搅局的能力。中国如此,古巴如此,冰岛也如此。冰岛唯一的一张牌是它的地理位置——如果苏联海军想进入北大西洋,必须首先经过冰岛;如果冰岛倒向苏联,苏联的核潜艇想去欧洲就去欧洲,想去美东就去美东——这是一张王牌。以这个作为要挟,冰岛在战后三十年通过不断斡旋,做成了如下几件事情:加入北约。在马歇尔计划中大薅羊毛。让美国自费驻军(不接受黑人士兵)。和英国打了鳕鱼战争,把捕鱼区从四海里扩大到两百海里。并且在上述条件下,继续和苏联贸易。
牛,太牛了。英美苏三大国一起伺候这么一个小岛,经济发展简直坐了火箭,好到没什么可以说的。像历史上的每一个盛世一样,无非是人民安居乐业,政府勤于生产。除了捕鱼似乎会是永恒的支柱产业,新的大门也在逐渐打开,比如采矿业与高科技。如果像我们常说的,历史之神是一个残忍而优秀的编剧,他一定会在这里设下一些障碍,阻挡一下北欧人的美梦,然而这并没有发生,冰岛的历史就这样突然迎来了good ending:在政府的英明带领下,冰岛人民抓住了历史机遇,经过几十年的不断努力,彻底摆脱了自诞生以来的贫穷,成为了世界上最富足,安全,平等的国家之一。
旅游第四
周日早上十点,我取完了车,从首都雷克雅未克向东出发,向着比远方更远的地方驶去。一路没什么车,自然也遇不到什么人,哪怕是在景点附近也一样。冰岛的树很少,曾经存在的树林已经被砍伐殆尽,变成了冬日取暖的材料。因此无论是山坡还是平原,除了石头,能看到的就只有苔藓,整座岛屿赤条条的置身眼前,使人一眼望见人类之始。我用逆时针的方向环岛,所以我的右手边是海,海岸离公路可能只有几百米远,甚至触手可及。左手则是高山,有些山峰海拔更高,终年积雪,所以顶端是一片白色,低一点的则只是大地上的一块岩石,粗糙而陡峭。沿着视野的尽头,整座山脉一笔斜着劈下来,没有什么风化的痕迹。由于没有什么土壤,也看不到什么绿色,所以这些山脉也是干燥的,冰川融化的水夹杂着雨水从山顶一路畅通无阻地冲下来,在石头上磨出一道道沟壑。有些已经干了,你会意识到曾经有一条河水在这里流动不息。
我每天大概花五个小时坐在方向盘后面,在目的地之间奔波。每天要去的地方和入住的酒店已经提前订好了,我在早上定下导航,然后上路,过几个小时再从车上下来,观景或者吃饭,遇到路人就打招呼,或者不打,然后重复这个过程直到晚上睡觉。离开首都之后,游客带来的喧闹气氛冷清了很多,大家都有地方要去,有事情要做,也互相帮不上什么忙,天气的多变和树木的缺失也仿佛某种神秘的微量元素在影响着心情。虽然很开心,但是并没有欢声笑语的衬托,也缺少一天劳作之后的心安理得。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正在打动我,是丰饶美丽的岛,还是自由,还是贯穿旅行的沉默。很有可能是三种都有。也说不好具体用什么词汇去描述,因为在这种情绪下面同时也包含着淡淡的悲哀。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意识过剩的后遗症,那就危险了。或者说,软弱了,虚伪了。我们这种城市中长大,没吃过什么苦,也不知道什么叫严肃的小孩很容易这样。饭吃饱了,追求一点精神上的东西,看不起下里巴人,希望日日夜夜轻轻松松蒙蒙胧胧,结果忙来忙去才发现只是自己骗自己,说话再漂亮也是飘的,然后就开始抱怨,伤春悲秋,好话坏话全让我们说了。这就是我旅行路上最大的一个怀疑,或者说恐惧。冰岛是很美的,饱含诗意,然而越是这样我就越害怕自己掉入陷阱之中,被不属于我自己的情绪感动,也就是不想再被骗了。我在公路上一边听歌,一边看风景,其余的时候想这种事情。
景色的美丽是很难用语言形容的,照片也不行。在照片之下,还有气味,声音,反射的阳光。而冰岛的景色真的很美,钻石沙滩,羽毛峡谷,众神瀑布,埃尔德熔岩原——连名字都很美。这些环境都是我之前未曾见过的,也是之后要注定远离的。所有的地方都和家乡不一样,每一天都让人眼界大开,一切的一切都超出想象,我很渺小,只是这世界的小小一部分。哪怕旅行真的很累,计划的制定和实施宛如建筑施工,在这种疲倦下面也总有某种安慰的成分,这种感觉比其他所有感觉都要好。在这种衬托下,拍照记录反而不再那么重要了,在社交媒体上定位,发朋友圈,等别人点赞自然也变得轻了,是飘在天上的,期待这种认同是不可靠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分享行为本身倒是依旧意义重大。我来到这里,看到一些,听到一些,这些是真正具有重量的,最后会落在地上。这也终于印证了我长久以来的一个猜想。我把这件事想明白了,而且我有充足的原因,所以我也可以一直这样认定下去。我对这个想法满意了。行驶在路上,下方是陌生的土地,就算什么都不做,迎面吹着海风, 也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慢慢成长为了大人。在旅行的最后,我开车路过一片冰川,眼前的冰雪一眼望不到尽头。在那一刻,我忘记了儿时的荣光已经离我远去,忘记了爱情的果实已经沉入海底成为乌贼的美餐。我意识到这种景色对我来说是永恒的,对于世界来说却是短暂的,只是地球这片沸腾的泥土中即将破裂的一个泡沫。在山顶的条条白雪之下,一定埋藏着远古鲸鱼的骨骼,在数千万年前的一个天空与海面都像今天一般湛蓝的下午,曾有巨兽在此游弋。有一些梦想破灭了,新的梦想马上会填补空缺。我已经很累了,明天睡醒又会恢复活力。爱情仿佛是结束了,又好像刚刚开始。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不再完全年轻,但是只要像这样踩住油门,攥紧双手不松,青春就溜不掉。
再往前走,又开始遇到环岛了,车流量也大了起来,开始要等红绿灯了。过了一个漫长的隧道,前方就是雷克雅未克。我的环岛旅行结束了。我知道接下来我会再在这个城市里待两天,中间把车还掉,接着我就要离开冰岛了。
这一次出行和以往都不一样,没有旅伴,没有人群,一天下来说不上十句话,也没什么可说的。行程已经定好,满满当当,钱是从工资里省下来的,没什么挥霍的余地,吃饭都很拮据。名义上是自驾游,实际上倒是有一点背包客的样子了,事实上一路也确实遇到了很多。我在首都住的是青旅,一个房间里挤了三十二张床,住的大多数都是背着大包,进屋之后倒头就睡的青年人,年纪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三十岁。看起来都很自由,也就是比较穷,要不也不会住到这里来。有几个美国人,几个拉美人,还有从中东那边过来的,很多人去完冰岛之后要再去欧洲。大家一起用英语勉强交流,还一起看了球赛,阿森纳打热刺,这时候大家就都和朋友坐在一起,用自己的语言聊起来了。一群灰头土脸的外国人围着一个屏幕大声喧哗,我在其中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直到去照了镜子,发现自己也是一样疲倦,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浮肿,这才感觉好点。我想我们是抱着同一个目标到这里来了,至于这目标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话说回来,环岛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冰岛大部分景点都在首都和南岸,北边基本就是无人区,找个加油站都费劲,似乎是在找罪受。所以我最后也只能总结为自己想来,这是最重要的原因,远超什么自由或者青春。如果这一趟真的是受罪的话,也是我自己确实想来这里受一点罪,虽然这样说又可能和自尊扯上关系,不过我实在懒得去想了。
有人会说旅游可以带来心灵的宁静,进而探讨诸如精神上的洗涤云云,这实在有些夸张。因为就算我一个人行驶在环岛公路上,前后都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和草地,我依旧会时常想起我一周之后将会面临的生活本身,以及其中的种种琐事。或许有些人可以做到真正地放空自己,但是我做不到,欲望永远困扰着我。左边是不想做但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右边是想做但是做不了的事情。前者让我放弃做梦,脚踏实地,后者则是梦想的温床,使我浮想联翩。无论如何,两者都揭示出生活的一致性包含在某种矛盾之中,我也只能同时接受这两份截然不同的遗嘱。像是大海中航行的小船,我努力控制方向,使它不会彻底倒向一方,陷入到一种极端之中。
在冰岛的最后一夜,我最后一次把行李箱收好。如果还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也就是没看到极光,但是这实在不是我能控制的。隔壁的情侣刚刚入住,隐隐约约能听到几句意大利语。我感觉以后还会再来一次冰岛,只是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想到这里,对未来又感到一点安心,于是我回到温暖的被窝,连梦也没做一个,沉沉睡去。
四月二十五日下午,弗廖斯达尔山区。在绵延大雨里,我开着租来的小车,在布满碎石的盘山公路上吭哧吭哧拼命。临近峰顶,又因为忘看地图而走错了路。我把车停在路边,走到一片空地上,木然地望着冰岛的十万大山。此时文明世界离我已远,四下无人,唯有永不停歇的水声。
尾声第五
周日中午,我来到巴士站,买票回机场。机场很小,也不分出发和到达,我沿着一周之前的同一条路从大门走回了登机口,马上要返回多伦多,去继续我刚刚开始的成年生活了。这个生活是熟悉的,温吞的,也是不可捉摸的,甚至是诡异的。不过我也不是特别悲观,因为它同时又是鲜活的,包含所有令人精神振奋的东西。说到底,生活是脆弱的,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一点点变故就可能让自己前功尽弃,陷入万劫不复的迷宫之中。那我们就小心地呵护它吧,不让自己受到一点外界的侵扰,但是这也不行,因为这种人生是无聊的,是一坛安静的死水,一不留神,几年时光就飞逝而去。这时冒险精神就起了用处。无论是旅游,出国读书,选择职业,这些都是冒险,结果不一定成功,但是总有精彩的过程。这是不被进化论所认可的危险想法,但同时也在这团绝望的尽头提供了出口。因为过程是不会被观点所打败的。一段精彩的过程无论如何篡改,也不会变成不精彩的过程。这些过程延长了生命的长度,把我们从一成不变的命运中解救出来。这是我们生活中的盐,没有它,生活就索然无味了。
到家之后,我开始整理照片,大多数是风景照,这代表没遇到什么惊心动魄的危险。或许在环岛公路上的漫游会作为记忆宣告终结,或许再过不久,照片中的种种就会成为一段模糊的往事,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想起来。我二十出头,一个人在冰岛开车,吃饭,抵抗白昼。我还会想起旅行中的景色,这是美好的回忆,永远是这样。冰岛的山峰后面是更多的山峰,道路的尽头还是道路。